更早的魏晋南北朝,"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他曾经在母丧期间,身穿孝服,骑着驴于去追求私恋已久的胡姬,引起时人的骇异.现在想起来,更是可以推知当时胡人少女的美.胡人少女本来是骑着彪马,在草原上飞驰的,当她们一迸人中土,镀了金,马上的英气未失,还做着中原少女的装扮,无怪要引起多情浪漫文人的追逐了.
唐朝诗人李颀,在《古意》一诗里有这样两句:"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又能知道美丽的胡人少女不仅是有英姿和美色,还能歌善舞,颇有才艺.在王昭君的"一曲琵琶恨正长"之后,胡人少女来到中华上国,却是尽去柔靡之色,另有一种活泼的面貌.
熟知中国艺术和文学发展的人都知道,从魏晋南北朝到唐朝,是胡人艺术和文学与汉人的艺术和文学相互激荡最为蓬勃的时代,因此也是中国艺术和文学发光,最辉煌灿烂的时代,这纂胡人血液注人中国不无关系,胡人的血液是什么呢?是豪放的草原本色,未经过刻意与细致的雕琢,这种本色一旦埋人杰出的文学艺术家的胸怀,很自然的能生出大的力量.
胡人的本色又是如何刺激文学艺术家的怀抱呢?恐怕正是胡人美丽的少女,激发了文人的想像力吧!
有一次,我坐在新加坡最古老的酒店"莱佛士酒店"喝咖啡,酒店的花园里种满了盛开的胡姬花,每个咖啡桌上又摆着一盆胡姬,凉风拂过胡姬花吹到人的脸上,真能令人在南国的夕阳中沉入远古的追思.我坐在胡姬花的围绕之中,想起的正是李白"笑人胡姬酒肆中"这一句.
新加坡也如他们的国花"胡姬"一样,大部分是中国人的后裔,却流着印度人、马来人、英国人等不同的血液,才在荒芜的热带里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化,引起世界的瞩目.
他们的"胡姬"事实上是精神的象征,它和兰花一样美,但生命力却比兰花还要强悍,它还可以镀金,不失原貌.
我的桌子上,现在正摆着那一朵已经折断的金色胡姬,断了花瓣的胡姬再也不美了,但是我却想起在南方一隅,许多中国人后裔创造一个新的国度,那里的胡姬即使是冬季,也是花色削鲜,因为那里是没有冬季的.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小千世界
安迪台风来访时,我正在朋友的书斋闲谈,狂乱喧嚣的风雨声不时透窗而来,一盏细小的灯花烛火在风中微明微灭,但是屋外的风雨愈大,我愈感觉得朋友书房的幽静,并且微透出书的香气.
我常想,在茫茫的大千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应该保有一个自己的小千世界,这小千世界是可以思考、神游、欢娱、忧伤,甚至忏悔的地方,应该完全不受到干扰,如此,做为独立的人才有意义.因为有了小千世界,当大千世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际,我们可以用清明的心灵来观照;当举世狂欢、众乐成城之时,我们能够超然的自省;当在外界受到挫折时,回到这个心灵的城堡,我们可以在里面得到安慰;心灵的伤口复原,然后做一次比以前更好的出发.
这个"小千世界"最好的地方无疑是书房,因为大部分人的书房里都收藏了无数伟大的心灵,随时能来和我们会面,我们分享了那些光耀的创造,而我们的秘密还得以独享.我认为每个人居住过的地方都能表现他的性格,尤其是书房,因为书房是一个人最亲密的地点,也是一个人灵魂的写照.
我每天大概总有数小时的时间在书房里,有时读书写作,大部分的时间是什么也不做,一个人静静的让想像力飞奔,有时想想一首背诵过的诗,有时回到童年家前的小河流,有时品味着一位朋友自远地带来给我的一瓶好酒,有时透过纱窗望着遥远的点点星光想自己的前生,几乎到了无所不想的地步,那种感应仿佛在梦中一样.
有一次,我坐在书桌前,看到书房的字纸篓已经满了出来,有许多是我写坏了的稿纸,有的是我已经使用过的笔记,全被揉皱丢在字纸篓里,而到后来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内容,我要去倒字纸篓的时候灵机一动,把那些我已经舍弃的纸一张张拿起来,铺平放在桌上,然后我便看见了自己一段生活的重现,有的甚至还记载着我心里最深处的一些秘密,让自己看了都要脸红的一些想法.
后来我体会到"敬惜字纸"的好处,丢掉了字纸篓,也改正了从前乱丢字纸的习惯.
书房的字纸篓都藏有这么大的玄机,缘着书架而上的世界,可见有多么的海阔天空了.
安迪台风来访那一夜,我在朋友家聊天到深夜才回到家里,没想到我的书房里竟进了水,那些还夹着残破树叶的污水足足有半尺高,我书架最下层的书在一夜之间全部泡汤,一看到抢救不及,心里紧紧的冒上来一阵纠结的刺痛,马上想到一位长辈:远在加州的许芥昱教授,他的居处淹水,妻儿全跑出了屋外,他为了抢救地下室的书籍资料,迟迟不出,直到儿子在大门口一再催促,他才从屋里走来,就在这时,他连人带房子及刚抢救的书籍资料一起被冲下山去,尸体发现在数十哩英里的郊野.
许齐昱生前好友甚多,我在美国旅游的时候,听到郑愁予、邓清茂、白先勇、于崇信、金恒炜都谈过他死的情形,大家言下都不免有些怅然.一位名震国际的汉学家,诗书满腹,却为了抢救地下室的书籍资料而客死异域,也确要叫人长叹;但是我后来一想,假如许芥公逃出了屋外,眼见自己的数十年心血、自己最钟爱的书房被洪水冲走,那么他的心情又是何等的哀伤呢?这样想时也就稍微能够释然.
我看到书房遭水淹的心情是十分哀伤的,因为在书架的最底层,是我少年时期阅读的一批书,它虽然随着岁月褪色了,大究分我也阅读得熟烂了,然而它们曾经伴随我度过年少的时光,有许多书一直到今天还深深的影响着我;不管我搬家到哪里,总是带着这批我少年时代的书,不忍丢弃,闲时翻阅也颇能使我追想到过去那一段意气风发的日于,对现在的我仍存在着激励自省的作用.
这些被水淹的书中,最早的一本是一九五八年大众书局出版吕津惠翻译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是我的大姊花五元买的,一个个看下来,如今传在我的手中,我是在初中一年级读这本书的.
随手拾起一些湿淋淋的书,有史怀哲的《非洲手记》、英格玛·柏格曼的《野草毒》、安德烈·纪德的《刚果记行》、阿德勒的《自卑与生活》、叔本华的《爱与生的苦恼》、田纳西·威廉的《青春之鸟》、赫胥黎的《瞬息的烛火》、沙林杰的《麦田守望者》、梅立克和普希金的小说,以及艾斯本的遗稿,总共竟有五百余册的损失.
对一个爱书的人,书的受损就像农人的田地被水淹没一样,那种心情不仅是物质的损失,而是岁月与心情的伤痕.我蹲在书房里看劫后的书,突然想起年少时展读这些书册的情景,书原来也是有情的,我们可以随时在书店里购回同样内容的新书,但书的心情是永远也买不回来了.
"小千世界"是每个人"小小的大千",种种的纪录好像在心里烙下了血的刺青,是风雨也不能磨灭的;但是在风雨里把钟爱的书籍抛弃,我竟也有了黛玉葬花的心情,一朵花和一本书一样,它们有自己的心,只是做为俗人的我们,有时候不能体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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