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果在井中抓着桔藤,或者用急速的震荡能抖尽生命的沉沦,我宁可选择后者.
生命的道路上不免会有罪业,倘若我们能用热与力的震荡来对付它,我想任何苦难,都是很容易就过去的.
真有过"震荡教"吗?如果真有,就让我做一个精神上的震荡教徒,用不断的舞动和颤抖,来期待更好的明天.
——一九八一年九月九日
时间之旅
在李维的大学毕业典礼上,一名神秘的老妇人送给李维一只金表,并对他说:"我在等着你."便自人群中消失,经过多方查访,李维找到该老妇的住处,老妇却已在他毕业典礼当晚逝世.
八年后(一九七九年),李维成为剧作家,有一天他前往一座老式的旅馆度假,在大厅里,他看到一张摄于一九一二年的女明星肖像.李维查询之下,才知道这位六十年前如花似玉的美女,竟然是八年前送他金表的神秘老妇人.
为了实践八年前"我在等着你"的誓约,李维用自我的意志催眠,终于回到一九一二年与年轻时代的珍西摩儿发生一段缠绵徘恻的爱情,超越了六十年的时空,爱情随着时空的转换散发出震慑人的光芒.
结局是,李维无意间从衣袋中掏出一枚一九七九年的银币,时光即刻向前飞驰六十年,风流云散,一场以真爱来超越时空的悲剧终于落幕.
这一段故事是电影《似曾相识》(Somewhere in Time)的本事,情节单纯动人,但是其中却有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就是"爱情"与"时间"的问题,故事一开始几乎是肯定"真爱"可以超越"时间"的限制,让观众产生了期待;结局却是,真爱终于敌不过时间的流逝,留下了一个动人心魄的悲剧.
"爱情是可以突破时间而不朽的吗?"这是千古以来哲学家和文学家的大疑问,可是在历史中却没有留下确切的解答.我们每个人顺手拈来,几乎都可以找到超越时空之流的爱情故事,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与林黛玉,小仲马笔下的亚芒与玛格丽特,沈三白笔下的芸娘,歌德笔下的夏绿蒂,甚至民间传说里的白娘娘和许仙、梁山伯与祝英台……可以说是熙熙攘攘,俯拾即是.
问题是,这些从古破空而来的不朽情爱,几乎展现了两种面目,一种是悲剧的面目,是迷人的,也是悲凄的;一种是想像的面目,是空幻的,也是绝俗的.人世间的爱情是不是这样?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我们假设人间有"美满"与"破碎"两种情爱,显然,美满的爱情往往在时空的洗涤下消失无形,而能一代一代留传下来动人热泪的情爱则常常是悲剧收场.这真应了中国一句古老的名言"恩爱夫妻不久长".
留传后世的爱情故事都是瞬间闪现,瞬间又熄灭了,惟其如此,他们才能"化百年悲笑于一瞬",让我们觉得那一瞬是珍贵的,是永恒的.事实上,"一瞬"是否真等于"永恒"呢?千古以来多少缠谴的爱侣,而今安在哉?那些永世不移的情爱,是不是文学家和艺术家用来说骗向往爱情的世人呢?
夏夜里风檐展书读,读到清朝诗人贺双卿的《凤凰台上忆吹萧》,对于情爱有如此的注脚:
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
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
春日步步春生.
记那年春好,向春莺说破春情.
到于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几?
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
赠与春依,递将春你,是依是你春灵.
算春头春尾,也难算春梦春醒.
甚春魔,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
这一阂充满了春天的词,读起来竟是娥眉婉转,千肠百结.贺双卿用春天做了两个层次的象征,第一个层次是用春天来象征爱情的瑰丽与爱情的不可把捉.第二个层次是象征爱情的时序,纵使记得那年春好,一转眼便已化成春冰,消失无踪.
每个人在情爱初起时都像孟郊的诗一样,希望"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到终结之际则是"还卿一钵无情泪","他年重检石榴裙"(苏曼殊).种种空间的变迁和时间的考验都使我深自惕记,如果说情爱是一朵花,世问哪里有永不凋谢的花朵?如果情爱是绚丽的彩虹,人世哪有永不褪色的虹彩?如果情爱是一首歌,世界上哪有永远唱着的一首歌?
在渺远的时间过往里,"情爱"竟仿佛一条河,从我们自己的身上流过,从我们的周遭流过,有时候我们觉得已经双手将它握实,稍一疏忽,它已纵身入海,无迹可循.
这是每一个人都有过的凄怆经验,即使我们能旋乾转坤,让时光倒流,重返到河流的起点,它还是要向前奔泻,不可始终.
对于人世的情爱我几乎是悲观的,这种悲观乃是和"时间"永久流变的素质抗衡而得来.由于时时存着悲观的底子,使我在冲击里能保持平静的心灵——既然"情爱"和"时间"不能并存,我们有两个方法可以对付:一是乐天安命,不以爱喜,不为情悲.
二是就在当时当刻努力把握,不计未来.
"会心当处即是;泉水在山乃清".①只要保有当处的会心,保有在山的心情,回到六十年前,或者只是在时序推演中往前行去,又有什么区别呢?"时间之旅"只是人类痴心的一个幻梦吧!
①弘一法师赠会泉法师联语,刻在厦门会泉墓地——一九八一年九月十九日
花燃柳卧
植物园的荷花已经谢尽了.
荷花池畔的柳树在秋末的雨中却正青翠.
在过去的岁月中,我经常到荷花池去散步,每次到植物园看荷花,我总是注意到荷花的丰姿,花在季节里的生灭,觉得荷花实在是很性感的植物.有人说它清纯,那是只注意到荷花开得正盛的时候,没有看到它从花苞到盛放,甚至到结出莲蓬的过程.它在一张一开之间,冬天就到了.
由于荷花是那样迷人,使人在看荷花的时候几乎就忘了身边的其他景物.有一天我坐在荷花池畔,凉风习习的黄昏,竟在凉椅上斜着头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到池中的荷花显出一种疲惫的样于,然后我就看到池边的柳树,正在黄昏的时候展出一种魅力.
我想到,荷花再美,如果没有柳树陪衬,它恐怕也会黯然失色了.柳树平常时候好像睡在旁边,静静地卧着,可是它活在季节之上,在冬风之中,所有的花全部落尽,柳树像一个四处游方的孤客,猛然在天涯海角的一边走出来,如果我们看柳树能有另一种心情,就会发现它的美并不在别的花之下.如果说荷花是一首惊艳的诗,柳树就好像诗里最悠长的一个短句,给秋天做了很好的结论.
我是个爱花的人,花在泥土上是一种极好的注解,它的姿形那么鲜活,颜色那么丰富,有时还能散发出各种引人的馨香,但是世上没有长久的花.有一次,我到彰化县的田尾乡去,那时秋天已经过尽,初冬的冷寒掩盖了大地,田尾的花农已经收成了所有的花,正等待春天的消息.我到花田里去,这是一向被称为繁花都城的乡镇有了不可思议的景象.玫瑰剪了枝,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菊花全被连根拔起,满目的疮痍.
陪我到田里的花农告诉我:"你来得不巧,应该在春天的时候来,花是活在春天的."后来他提议去看看盆景,只有盆景是不调的,我拒绝了,因为我只对真正长在土地上的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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