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而为人,自诩为万物之灵,动物中的至尊,以至于不能从其他众生的眼光看生命,也就难以开展真实的慈悲了。
我每天爬山的时候,总是把小虫从石阶上移到草丛,并且希望登山的人也都能看脚下,免得日后生起踩到蛤蜞那样的愧悔呀!
---------------------------------------------------------------------------
飞鸽七四八
我救过一只小鸽子。
有一次台风前夕,我准备把阳台的盆景暂时移到屋内避难,结果在小门边看到一只鸽于,全身已经湿透了,闭着眼睛,缩着脖子,蹲在那里发抖,看那样于已经支撑不住了。
我对鸽子说:“不如你先到我家休息,有体力了,台风过了再走吧!”
然后我把它捧起来,它一点也未挣扎和移动,这时,我才发现它戴着赛鸽的脚环,上面写着“美贵七四八”。
我先用于毛巾把鸽子擦干,发现它体力太弱了,给它灌食一些杂粮,就放它在家里休息。
这一次的狂风暴雨持续了两天,我每次看着“美贵七四八”,就想到如果没有正好开门搬盆景,这鸽子一定已在风雨中丧命了。
我们把美贵养了一星期,直到它羽毛光亮,看来体力很好,才决定放它走。
我们打开门,“美贵七四八”在门边徘徊很久,儿子说:“你就走吧!只要你喜欢,随时欢迎你来玩。”
灰鸽子咕噜一声,振翅飞去,一转眼就不见踪影。
从此,几乎每天下午,那只鸽子都会飞回来玩,如果阳台的门没关,它就自己跑到书房飞来飞去,玩累了,才咕噜咕噜叫几声飞走了,有时候还站在书桌上看我写字呢!
灰鸽子和我们成为朋友,儿子决定要给它取个名字,我说:叫什么名字好呢?”
孩子说;“就叫七四八吧!因为它的脚环是七四八,希望它飞得比七四七还快!”
就在我写这篇稿子的时候,七四八正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吸引我的注意,真的,众生也有极细腻的感情,只是我们平常不能察觉罢了!
七四八日日都飞来,然后又飞去,每次我看它远去的背影,就会怅惆的想:总有一天,它飞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
温一壶月光下的酒
煮雪如果真有其事,别的东西也可以留下,我们可以用一个空瓶把今夜的桂花香张起来,等桂花谢了,秋 天过去,再打开瓶盖,细细品尝。 把初恋的温馨用一个精致的琉璃盒子盛装,等到青春过尽垂垂老矣的时候,掀开合盖,扑面一股热流,足以使我们老怀堪慰。
这其中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情趣,譬如将月光装在酒壶里,用文火一起温来喝……此中有真意,乃是酒仙的境界。
有一次与朋友住在狮头山,每天黄昏时候在刻着“即心是佛”的大石头下开怀痛饮,常喝到月色满布才回到和尚庙睡觉,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最后一天我们都喝得有点醉了,携着酒壶下山,走到山下时顿觉胸中都是山香云气,酒气不知道跑到何方,才知道喝酒原有这样的境界。 有时候抽象的事物也可以让我们感知,有时候实体的事物也能转眼化为无形,岁月当是明证,我们活的时候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岁月的脚步一走过,转眼便如云烟无形。但是,这些消逝于无形的往事,却可 以拿来下酒,酒后便会浮现出来。
喝酒是有哲学的,准备许多下酒菜,喝得杯盘狼籍是下乘的喝法;几粒花生米一盘豆腐干,和三五好友天南地北是中乘的喝法;一个人独斟自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
关于上乘的喝法,春天的时候可以面对满园怒放的杜鹃细饮五加皮;夏天的时候,在满树狂花中痛饮啤酒;秋日薄暮,用菊花煮竹叶青,人与海棠俱醉;冬寒时节则面对篱笆间的忍冬花,用腊梅温一壶大曲。这种种,就到了无物不可下酒的境界。
当然,诗词也可以下酒。
俞文豹在《历代诗余引吹剑录》谈到一个故事,提到苏东坡有一次在玉堂日,有一幕士善歌,东坡因问曰: “我词何如柳七(即柳永)?”幕士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 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这个故事也能引用到饮酒上来,喝淡酒的时候,宜读李清照;喝甜酒时,宜读柳永;喝烈酒则大歌东坡词。其他如辛弃疾,应饮高梁小口;读放翁,应大口喝大曲;读李后主,要用马祖老酒煮姜汁到出怨苦味时最好;至于陶渊明、李太白则浓淡皆宜,狂饮细品皆可。
喝纯酒自然有真味,但酒中别掺物事也自有情趣。范成大在《骏鸾录》里提到:“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茉莉未开者,着净器,薄劈沉香,层层相间封,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我想,应做茉莉心香的法门也是掺酒的法门,有时不必直掺,斯能有纯酒的真味,也有纯酒所无的余香。我有一位朋友善做葡萄酒,酿酒时以秋天桂花围塞,酒成之际,桂香袅袅,直似天品。
我们读唐宋诗词,乃知饮酒不是容易的事,遥想李白当年斗酒诗百篇,气势如奔雷,作诗则如长鲸吸百川,可以知道这年头饮酒的人实在没有气魄。现代人饮酒讲格调,不讲诗酒。袁枚在《随园诗话》里提过杨诚斋的话:“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辩。”在秦楼酒馆饮酒作乐,这是格调,能把去年的月光温到今年才下酒,这是风趣,也是性灵,其中是有几分天分的。
《维摩经》里有一段天女散花的记载,正在菩萨为弟子讲经的时候,天女出现了,在菩萨与弟子之间遍撒鲜花,散布在菩萨身上的花全落在地上,散布在弟子身上的花却像粘Q那样粘在他们身上,弟子们不好意思,用神力想使它掉落也不掉落。仙女说:
“观菩萨花不着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譬如,人畏时,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已离畏者,一切五欲皆无能为也。结习未尽,花着身耳。结习尽者,花不着也。”
这也是非关格调,而是性灵。佛家虽然讲究酒、色、财、气四大皆空,我却觉得,喝酒到极处几可达佛家境界,试问,若能忍把浮名换作浅酌低唱,即使天女来散花也不能着身,荣辱皆忘,前尘往事化成一缕轻烟,尽成因果,不正是佛家所谓苦修深修的境界吗?
---------------------------------------------------------------------------
澈如水晶
从花莲回来,走苏花公路,到崇德隧道口附近,看到几个工人在排石板阶梯,他们专注的神情吸引了我,我便下车了。
工人用一种近乎悠闲的样子排石板梯,他完全不用水泥或任何粘接物,他只是把造型都不同的石板沿山坡调整,让石板密实在山坡上,并与下一个石板接合。
52书库推荐浏览: 林清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