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剧员的生活_沈从文【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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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象舅父知道了这事一分钟间那种狼狈情形,就把在舅父面前坦白自诉的勇气完全失去了。

  可是这事情隐瞒得能有多久?

  陈白来信时,舅父正坐在屋前草地上数天上星子,因为是听到有人在下面等候回信,又听到萝要娘姨说没有回信,等了一会,就要娘姨去问萝小姐,若是没有睡,可不可以下楼来坐坐。先是回说正在写一封信,没有下楼。到后又恐怕舅父不乐,不久也就坐到草坪里一个藤椅上喝冰开水了。舅父找不出最先开口的机会,只说天上的大星很美。萝知道舅父的心情,正在适间那封信上,就说:“舅父,陈白来了个信。”

  “我知道的,怎么说?”

  “一个男子,在这些事情上,如何说谎自圆其说,我以为舅父比我知道当较多。”

  “你意思是不是指舅父也是男子?”

  “不是的。舅父无论如何也想得出。”

  “我怎么会知道,你不是说舅父已经腐化了吗?陈白是聪明人,做的事总比我所想象的还要漂亮一点。”

  “实在是的。越漂亮也就越虚伪。”

  “你总说别人虚伪,我有点不平。”

  “舅父不知道当然可以不平!”

  “我怎么不知道呀!你们年青人好时是糖,坏时是毒药。”

  “… ”

  “要说什么?”

  “我想知道年老人又怎么样?”

  “年老人,象我同士平先生这样年纪的人,是只知道人都是应当亲切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不原谅人的。”

  “那我真是幸福了,有一个舅父,又有一个士平先生。”

  “可是我们原谅你,你也要原谅别人,你是不是在回陈白的信?若是写回信,我希望你学宽洪一点。在容让中才有爱情可言。”

  “我做不到,因为我不是老太婆有慈善心肠!”

  “你不是很爱他吗?”

  “谁说?我并不爱他,也不要他爱我。我同他好是过去的事,我看穿了,我学了许多乖,不上这个人的当了。”

  “可是你样子不是很痛苦么?我还同士平先生说,要他为你把陈白找来,你这时又说看穿了,明了懂了,我还不知道你说些什么小孩子话。在这些事上任性,好象就是你唯一的权利。我以为你这样做人,未免太苦,很不是事。”

  “舅父同士平先生说些什么?”

  “就说要他为你设法,使陈白同你的友谊恢复。”

  “他怎么说?”

  “他说了许多。”

  “说许多什么话?”

  “说另外一件事,说你将来当怎么样努力,说××剧团当怎么样发展,说关于他戏剧运动的若干长远计划,说了有半天。我看这个人,好象为了主义不大相同,自从你同陈白决裂后,他同陈白也有点隔膜误会了。”

  “舅父!”

  “他袒护你却攻击到陈白,话虽不说,我是看得出的。”

  “舅父,你那眼睛看到的真是可怜。”

  “谢谢你的慈悲。颟顸的头脑,还有自己甥女可怜,我是快乐的。”

  “我不可怜你,我可怜士平先生。”

  “他也应当谢谢你。”

  “我不是以为我比你们聪明一点。”

  “那是为什么?”

  萝不再说了。因为若是再说,必得考虑一下说出以后的结果。你这时把自己的脸隐藏到椅背阴影里,不让客厅前廊下的灯光照到自己的颜色。她在黑暗里,却望得很清楚舅父的脸上。她心想,舅父还是这样稳定安详,但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见到这绅士惊讶万分跳起来的样子。她这时对于舅父的缺少想象力的中年人心情,感到有点嘲笑了。她想得出当舅父把这些话同士平先生说及时,士平先生支吾其辞情形。士平先生当一面敷衍到这绅士的,一面就有现在此时她的心情,全是为了可怜这绅士,反而不能不说到另外一种事,把本题岔开了。可是这样欺骗舅父,到后来也仍然要知道的,即或是难堪,舅父到底还是舅父。并且她是不是必须要这样瞒着舅父,想去想来都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她正想就是这样告给这个人,舅父先说话了。舅父说:“萝,你明年去法国读书,为什么又变了计?”

  “谁说到我变计?”

  “士平先生。”

  “他另外还同舅父说到我的什么话吗?”

  “你以为他说你坏话吗?你放心,他是在我面前称赞你太多了,若果我们不是老朋友,我真疑心他是在爱你了。”

  “舅父,你的猜想不错。”

  萝的话本来是一句认真的招供,只要舅父再问一句或沉默一会,萝就再也不能忍受,一定要在舅父面前报告一切了。

  可是这绅士与萝用说惯了带着一点儿玩笑的谈锋,这时还以为是萝又讥讽了自己,就改正了自己先前的话,说,“我可是并不疑心你会同他好。”

  萝就又坚实的说,“舅父,先是对的,这疑心可错了。”

  “本来是错的,因为你们自然是很好的,他是你最好的导演。你是他最好的演员,做戏剧运动,我是相信会有一点儿成绩的。”

  “舅父,我倒欢喜士平先生!”

  “他也并没有使我恨他的理由。”

  “可是有点不同。”

  “这样也好。”

  “我爱他。”

  “那是更好的。”

  “舅父,我说得是真话,他也爱我。”

  绅士听到这个话,以为这是萝平时的习惯,就纵声的笑了。笑了很久,喝了一口水,咳着笑着,不住的点头。他想检察一下萝的脸色却没有做到;心想,“你这小孩子什么话都可以由口里说出,可是什么事都做不去,真是一个夸大的人物。”他很欢喜自己所作的估计,按照理智判断一切,准确而又实在,毫无错误。他不说话,以为萝一定还有更有趣味的富于孩子气的话说出,果然萝又说话了。

  萝说,“我告舅父,舅父还不相信。”

  舅父忍着笑,故意装作神气俨然地说,“我并不说我惑疑!”其实他还是当成笑话在那里同甥女讨论,因为她说的话不大合乎理智。

  萝看看情形,又悔恨自己的失策了。她到这时觉得倒是不要告诉舅父真情实事为方便了。因为事情完全不是舅父所相信,舅父也从不会疑心到这事上来,所以她有点悔恨自己冒失,处置事情不对了。过了一忽看看舅父还不说话,心中计划挽救这局面,仍复回到从前生活上去,就变了主意,找出了解脱的话语。

  “舅父,我谎你,你就信了!”

  “舅父不是小孩子,才不信你!”

  “若是不信,我将来恐怕当真要做出一点证据来的。”

  “好,这一切都是你的权利和自由,舅父并不在这些属于个人的私事上表示顽固。我问你正经话,你告诉我学法文,怎么又不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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