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他开始思念小兰了。有小兰的日子是温暖的,小兰是个好女人,跟了他就一心一意的,无怨无悔。他去看望过几次小兰和吴老汉,吴老汉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每次见到吴老汉,心里都沉一沉。他在家里住上个三天两日的,心里就像长了草似的,他又惦记那些战友们了。他离开家时,小兰每次都给他烙上一摞饼,让他带着。他回来后,要吃上好些日子,他每次吃那些烙饼都会想起小兰,想起小兰的种种好处。
这一天,他在小路上看见了小兰,小兰正吃力地一步步向山上走来。刚开始他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他用手揉揉眼,待确信是小兰时,他向山下奔去。小兰变了,她挺着个身子,气喘吁吁地站在他的面前。他上下打量着小兰,不认识了似的。小兰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道:傻瓜,我有了。
他想起自上次回家到现在已经有半年了,他小心地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了木屋里,喘过气来的小兰说:爹一个月前就去了,他去时一直喊你的名字,可你就是不回去。
小兰眼圈红了,他也忍不住流下眼泪。
爹是个好人,救了他,又把闺女嫁给了他,他却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老人家从没有一句悔话。爹走时他应该陪在身边的,他捧起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他在心里发誓,以后要常去看爹,在他的坟前烧纸磕头。
他有了孩子了,孩子生在一个雨夜,那天晚上的雨很大,他给孩子取名叫大雨。一家三口人,从此就在木屋里站稳了脚跟。
那年的冬天,大雨半岁时,他突然想出去走一走。这阵子做梦,老是梦见团长张乐天,每次团长都在梦里冲他们说:小贵呀,我想你啊。他每次从梦中醒来后,都要冲着黑夜发呆。从一八二师那里知道,团长在整编之前就牺牲了,独立团有自己的活动范围,应该集中在本县,他要去看团长,可他又不知道团长在哪里,跟政府打听过,政府的人也是不知道。
他只能像当年追赶队伍一样,满山遍野地找了。出发前,小兰又给他烙了一摞饼,他背个包袱,把那些饼带在身上出发了。
雪深深浅浅地在他的脚下,沟沟坎坎、山山岭岭都留下了他的脚印。他每到一个村子里,都要打听当年的独立团,询问独立团是否在这一带打过仗,他会依据这些信息,去寻找独立团当年的踪迹。
经人指点,他坐了一程汽车,来到了叫吴市的地方。别人告诉他,独立团在整编前曾在吴市和暂三军打了一仗,不久就整编了。他来到了吴市的烈士陵园,那里躺着许多烈士,这些烈士当然都和吴市有关。烈士坟前都有碑,碑上刻着烈士的名字和他们的事迹。
当他看到张乐天三个字时,他震住了,团长张乐天的坟靠近烈士陵园里面一些。他浑身颤抖,没想到真的见到了自己的团长,他举起了右手,给团长敬礼,然后在心里悲怆地喊着:团长,小贵来了——
他双腿一颤,跪在了团长的墓前。
后来,他坐在了团长的墓前,看到了团长的事迹——
张乐天:1917—1948 河北赵县人
1948年6月14日,在吴市马家沟为掩护野战医院转移中,被暂三军一个团包围,突围中不幸牺牲。
1948年6月14日那个日子,他正在小兰家养伤,那会儿他的伤还没有痊愈,但已经可以拄着棍子下地了。
他在团长的墓前,喃喃着:团长,小贵可找到你了。那次的阻击战中,我一直在等军号吹响,军号一直没有响,我们就一直打呀。后来我就去追你们,可就是没追上,现在独立团的人就剩下我一个了,只有我还活着,可我的心里一点也不好受。你们死了,我却还活着……
他一边哭着一边说着,他又抱住团长墓前冰冷的石碑,仿佛抱着的就是团长。
他又哭诉道:团长,我想你呀,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忘记你。我现在还和全排的人在一起,我们每天说话,唠嗑儿,和原来一样。你一个人躺在这里,离我们那么远,我们都很想你,团长啊……
那一次,他在团长的墓前坐了又坐,站了又站,从天明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亮。他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最后要离开团长的墓时,他又给团长长久地敬了个军礼,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走之前,他发誓般地说:团长,我以后会常来看你,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太孤单了。我会常来陪你的。
他走了,走得依依不舍,难舍难离的样子。
回到山上木屋的第一件事,他没顾上吃饭,也没喝水,就来了墓地里。坐在战友们中间,仿佛在组织战士们开会,他把团长的消息通知给了大家,然后才完成任务似地回到小木屋里。
大雨一天天地大了,日子也就一天天地过去。
最后一个士兵·大雨(1)
已经懂得一些事的大雨开始关注墓地了。会走路的大雨就经常出入墓地,他在墓地里跌倒了又爬起来,他问父亲:爸爸,土里埋的是什么?
王青贵说:是人。
大雨又问:是什么人啊?
他说:是爸爸的战友。
他们为什么埋在这里?儿子似乎有问不完的话。
他答:他们死了。
大雨还不明白什么是“死了”,他好奇地看着那一排排整齐的墓。
大雨又大了一些,王青贵就给大雨讲那场阻击战,大雨津津有味地听着。刚开始孩子似懂非懂,王青贵讲的次数多了,就慢慢听明白了。孩子已经知道,这些父亲的战友就是在阻击战中死的,他们死前和父亲一样,都是能说话、会走路的人。
从此,孩子和眼里就多了些疑问和内容。
八岁那年,大雨去上学了。他要去的学校需要翻过一座山,走上六七里路。
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王青贵都会坐在山头上,向山下那条小路上张望,看着儿子幼小的身影一点点走近。大雨每次回来,都要在父亲身边坐一坐,陪着父亲,陪着父亲身边的战友。
父亲指着一个墓说:那是小潘,排里最小的战士,那年才十七岁,人长得机灵,也调皮……
父亲又说:那是胡大个子,个子高、力气大,是排里的机枪手,五公里急行军都不喘一口大气……
时间长了,大雨已经熟悉父亲那些战友了,什么苗德水、小柳子、江麻子、刘文东……大雨不仅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在父亲的描述下他甚至看到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仿佛大雨早就认识了他们。
晚上吃完饭,王青贵总要到墓地里坐一坐,这个坟前坐一会儿,那个坟前坐一会儿,絮絮叨叨地说一些话。大雨也会随着父亲来这里坐一坐,他已经习惯父亲这种絮叨了。
他听父亲说:江麻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如果你还活着,今年你都有三十五岁了。
大雨看到江叔叔的墓前多了一只酒杯,还有一支点着的香烟。他望着这一切,心里就暖暖的,有一种东西在一漾一漾的。
有一天放学回来,大雨又来到父亲身边,坐在父亲的对面,望着父亲道: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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