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个人的才情我觉得未斋倒未必不及秋水轩,盖龚时有奇语而许则极少见
也。《未斋尺牍》卷一与徐克家云:
敝斋不戒于火,将身外之物一炬而烬之,不留一丝,不剩一字,真
佛家所谓清净寂灭者矣。友人或吊者,或贺者,吊者其常,贺者则似是
而非也。夫凡民之于豪杰在有生之初而已定,如必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
彼夏商周之继起为君者无所谓忧患,而世之少为公子老封君者曾安乐之
足以为累否耶。不肖中人以下之资,即时时有祝融之警,终不能进于上
智,若无此一火,亦未必遂流为下愚,不过适然火之,亦适然听之而已。
孟夫子之言为豪杰进策励之功,非凡民所得而借口也。质之高明,以为
然否。
又卷四与章含章云:
诸君子之至于斯也,仆未尝不倒屣而迎也,而素畏应酬,又无斯须
之不懒,竟至有来而无往。最爱客来偏懒答,剧怜花放却慵栽,此十年
前之句,非是今日始,疏野之性有不可以药者,而外间随以仆为傲。夫
有周公之才之美尚不可以骄吝,矧吾辈依人作嫁,碌碌鱼鱼,无足以傲
世,更何所傲为。弟与足下交最久,知我独深,望为我言曰,其为人懒
而狂,非傲也。至诸侯大夫之至止者为丞相长史耳,更与张君嗣无涉也,
懒也傲也均无关于轻重,可一笑置之。
卷四有答周汜荇书与论“公门造福”,嬉笑怒骂颇极其妙,惜文长不能抄,
自谓其苦可及其狂不可及也。《秋水轩》中便少此种狂文,鄙见以为此即《未
斋》长处,盖其本色所在,但此等不利于揣摩之用,或者正亦以此不能如《秋
水轩》之为世人所喜欤。(二十六年三月二十八日在北平)
□1937年
4月
8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读风臆补
好几年前在友人手头看见一部戴忠甫的《读风臆评》,明万历时闵氏朱
墨套印,心甚爱好,但求诸市场则书既不多,价又颇贵,终未能获得。日前
有人送给我几本旧书,其中有一函两册,题曰《读风臆补》,陈舜百著,清
光绪庚辰年刻,凡十五卷,乃即是全录戴评而增补之者,书虽晚出而内容加
多,是很可喜的事。查《四库书目提要》十七诗类存目中有戴氏《臆评》,
批云:
“是书取《诗经》国风,加以评语,纤仄佻巧,已渐开竟陵之门径,其
于经义固了不相关也。”《四库提要》的贬词在我们看来有些都可以照原样
拿过来,当作赞词去看,如这里所云于经义了不相关,即是一例。我们读《诗
经》,一方面固然要查名物训诂,了解文义,一方面却也要注重把他当作文
学看,切不可奉为经典,想去在里边求教训。不将三百篇当作经而只当作诗
读的人,自古至今大约并不很多,至少这样讲法的书总是不大有,可以为证,
若戴君者真是希有可贵,不愧为竟陵派的前驱矣。清代的姚首源著《诗经通
论》,略可相比。郝兰皋以经师而能以文学说诗,时有妙解,亦是难得。今
知咸丰中尚有陈君,律以五百年一贤犹比膊也之言,可谓此诗学外道之德亦
并不怎么孤了。
《臆评》对于《国风》只当文章去讲,毫不谈到训诂,《臆补》亦是如
此。这于我这样经书荒疏的人,自然也不大方便,不过他们这样做是很有道
理的,所以不能怪他,只好自去查考罢了。戴君似很不满意于朱注,评中常
要带说到,如《王风》“有兔■■”章下云:
有兔二语,正意已尽,却从有生之初翻出一段逼蹙无聊之语,何等
笔力。注乃云,为此诗者犹及见西周之盛云云,令人喷饭。
又《桧风》“匪风发兮”章下云:
匪风二语,即唐诗所谓系得王孙归意切,不关春草绿萋萋。注乃云,
常时风发而车偈。顾瞻周道,中心恒兮,多少含蓄。注更补伤王室之陵
迟,无端续胫添足,致诗人一段别趣尽行抹杀,亦祖龙烈焰后一厄也。
陈君对于朱注不敢作如此声口,盖时为之也。唯二人多引后人句以说诗,手
法相同,亦是此派之一特色。如《周南》“采采卷耳”章下《臆评》云:
诗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唐人诗,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
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亦犹是卷耳四句意耳,试取以相较,远近浓
淡孰当擅场。
又《豳风》“我徂东山”章下云:
有敦瓜苦四句,老杜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差堪伯仲。若王建
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以视鹳鸣于垤,妇叹于室二语,更
露伧父面孔。
《臆补》中此种说法尤多,今选取其更有风致者,如《周南》“南有乔木”
章下云: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永叔云,犹古人言,虽为执鞭所欣慕焉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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