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蚌埠陆君为代请钱君写一扇面见寄,因得见其墨迹,陆君雅意至为可感。
五月廿四日又记。
□1935年
2月刊《人间世》21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读禁书
禁书目的刻板大约始于《咫进斋丛书》,其后有《国粹学报》的排印本,
最近有杭州影印本与上海改编索引式本。这代表三个时期,各有作用:一是
讲掌故,学术的;二是排满,政治的;三是查考,乃商业的了。
在现今第三时期中,我们想买几本旧书看的人于是大吃其亏,有好些明
末清初的著作都因为是禁书的缘故价格飞涨,往往一册书平均要卖十元以
上,无论心里怎么想要,也终于没有法子可以“获得”。果真是好书善本倒
也罢了,事实却并不这样,只要是榜上有名的,在旧书目的顶上便标明禁书
字样,价钱便特别地贵,如尹会一王锡侯的著述,实在都是无聊的东西,不
值得去看,何况更花了大钱。话虽如此,好奇心到底都有的,说到禁书谁都
想看一看,虽然那蓝胡子的故事可为鉴戒,但也可以知道禁的效力一半还是
等于劝。假如不很贵,王锡侯的《字贯》我倒也想买一部,否则想借看一下,
如是太贵而别人有这部书。至于看了不免多少要失望,则除好书善本外的禁
书大抵都不免,我也是预先承认的。
近时上海禁书事件发生,大家谈起来都知道。可是《闲话皇帝》一文谁
也没有见过,以前不注意,以后禁绝了。听说从前有《闲话扬州》一文激怒
了扬州人,闹了一个小问题,那篇《闲话》我也还不曾见到。这篇《闲话》
因为事情更大了,所以设法去借了一个抄本来,从头至尾用心读了一遍,觉
得文章还写得漂亮,此外,还是大失望。这是我最近读禁书的一个经验。
不过天下事都有例外。我近日看到明末的一册文集,十足有可禁的程度,
然而不是禁书。这书叫作《拜环堂文集》,会稽陶崇道著,即陶石篑石梁的
侄子,我所有的只是残本第五六两卷,内容都是尺牍。从前我翻阅姚刻《禁
书目》,仿佛觉得晚明文章除七子外皆在禁中,何况这陶路甫的文中有许多
奴虏字样,其宜全毁明矣,然而重复检查索引式的《禁书总录》,却终未发
见他的名字,这真真是大运气吧。虽然他的文集至今也一样地湮没,但在发
现的时候,头上可以不至于加上标识,定价也不至过高,我们或者还有得到
的机会,那么这又可以算是我们读者的运气了。文集卷四《复杨修翎总督》
云:
古人以犬羊比夷虏,良有深意。触我啮我则屠之,弭耳乞怜则抚而
驯之。
又《与张雨苍都掌科》云:
此间从虏中逃归者言,虏张甚,日则分掠,暮则饱归。为大头目者
二,故妓满帐中,醉后鼓吹为乐。此虽贼奴常态,然非大创势不即去,
奈何。
看这两节就该禁了。此外这类文字尚多,直叙当时的情形,很足供今日的参
考。最妙的如《答毛帅》(案即毛文龙)云:
当虏之初起也,彼密我疏,彼狡我拙,彼合我离,彼捷我钝,种种
皆非敌手。及开铁一陷,不言守而言战,不言战而且言剿。正如衰败大
户,仍先世馀休,久驾人上,邻居小民见室中虚实,故来挑搆,一不胜
而怒目张牙,诧为怪事,必欲尽力惩治之,一举不胜,墙垣户牖尽为摧
毁,然后紧闭门扇,面面相觑,各各相讥。此时从颓垣破壁中一人跃起,
招摇僮仆,将还击邻居,于是群然色喜,望影纳拜,称为大勇,岂知终
是一人之力。形容尽致,真可绝倒。不过我们再读一遍之后,觉得有点
不好单笑明朝人了,仿佛这里还有别的意义,是中国在某一时期的象征,
而现今似乎又颇相像了。集中也有别的文章,如《复朱金岳尚书》云:
凡人作文字,无首无尾,始不知何以开,后不知何以阖,此村郎文
字也。有首有尾,未曾下笔,便可告人或用某事作开,或用某事作阖,
如观旧戏,锣鼓未响,关目先知,此学究文字也。苏文忠曰,吾文如万
斛源泉,不择地而布,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夫所谓万斛也,
文忠得而主之者也;不得不行不得不止者,文忠不得而主之者也。识此
可以谈文,可以谈兵矣。
作者原意在谈兵,因为朱金岳本来就是兵家,但是这当作谈文看,也说得很
有意思。谢章铤《赌棋山庄笔记》云:
窃谓文之未成体者冗剽芜杂,其气不清,桐城诚为对症之药。然桐
城言近而境狭,其美亦殆尽矣,而迤逦陵迟,其势将合于时文。
这所说的正是村郎文字与学究文字,那与兵法合的乃是文学之文耳。陶路甫
毕竟是石篑石梁的犹子,是懂得文章的,若其谈兵如何,则我是外行,亦不
能知其如何也。(八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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