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记李夫人、阮嗣宗邻家女、阮仲容姑家鲜卑婢诸事后,加案语云:
李温陵曰,甚矣声色之迷人也,破国亡家,丧身失志,伤风败类,
无不由此,可不慎欤。然汉武以雄才而拓地万馀里,魏武以英雄而割据
有中原,又何尝不自声色中来也,嗣宗仲容流声后世,固以此耳。岂其
所破败者自有所在,或在彼而未必在此欤。吾以是观之,若使夏不妹喜,
吴不西施,亦必立而败亡也。周之共主,寄食东西,与贫乞何殊,一饭
不能自给,又何声色之娱乎。固知成身之理,其道甚大,建业之山,英
雄为本,彼琐琐者非恃才妄作,果于诛戮,则不才无断,威福在下也。
此兴亡之所在也,不可不慎也。
此所言大有见识,非寻常翻案文章可比。又卷四“苦海诸媪”项下记蔡文姬
王昭君事,评云:
“蔡文姬王昭君同是上流妇人,身世不幸,皆可悲也。”又记桓元子为
其侄女宥庾玉台一门,曹孟德为文姬宥董祀,评云:
“婿故自急,二氏一律,桓公亲亲,曹公贤贤,呜呼,曹公于是为不可
及矣。”书眉上有无名氏墨书曰:
“上数条卓吾皆以为贤,乃欲裂四维而灭天常耶。”其后别有一人书曰:
“卓吾毕竟不凡。”李卓吾此种见解盖纯是常识,与《藏书》中之称赞
卓文君正是一样,但世俗狂惑,闻之不免骇然。无名氏之批,犹礼科给事中
张问达之疏耳,其词虽严,唯实在只是一声吆喝,却无意义者也。天下第一
大危险事乃是不肯说诳话,许多思想文字之狱皆从此出。本来附和俗论一声
亦非大难事,而狷介者每不屑为,致蹈虎尾之危,可深慨也。二月中题《扪
烛脞存》中曾云:
“卓吾老子有何奇,也只是这一点常识,又加以洁癖,乃更至于以此杀
身矣。”但只有常识,虽然白眼看天下读书人,如不多说话,也可括囊无咎,
此上又有洁癖,则如饭中有蝇子,必哇出之为快,斯为祸大矣。
《初潭集》三十卷,万历十六年卓吾初落发龙潭即纂此,故曰“初潭”,
时年六十二岁。书分五部,曰夫妇、父子、兄弟、师友、君臣,又各分细目,
抄集故事,有如《世说》,间附以评论。中国读书人喜评史,往往深文周纳,
不近人情,又或论文,则咬文嚼字,如吟味制艺然。卓吾评乃随意插嘴,多
有妙趣,又务为解放,即偶有指摘亦具情理,非漫然也。卷十一“儒教下”
云:
鲁季孙有丧,孔子往吊之,入门而左,从客也。主人以玙璠收。孔
子径庭而趋,历阶而上曰,以宝玉收,譬之犹暴骸中原也。
评曰:“太管闲事,非子言也。”又云:
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饥者。有蒙袂戢履,贸贸而来。曰,
嗟,来食,曰,余唯不食磋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之,不食而死。
仲尼曰,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
评曰:“道学可厌,非夫子语。”据《檀弓》所说,这里说话的是曾子,
不知何以写作仲尼,但这两节所批总之都是不错的。他知道真的儒家通达人
情物理,所言说必定平易近人,不涉于琐碎迂曲也。《焚书》卷三《童心说》
中说得很妙,他以为经书中有些都只是圣人的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
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此语虽近游戏,却也颇有意思,
格以儒家忠恕之义,亦自不难辨别出来,如上文所举,虽只是卓吾一家的看
法,可以作为一例也。近来介绍李卓吾者有四川吴虞、日本铃木虎雄、福建
朱维之、广东容肇祖,其生平行事思想约略可知矣,《焚书》亦已有两三次
活字翻印,惜多错误不便读,安得有好事者取原书并续书影印,又抄录遗文
为一集,公之于世,以便学者乎。
(廿九年一月廿七日)
□1940年
1月刊《中国文艺》1卷
5号,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杂文》
习苦斋画絮
戴醇士著作,旧得有《习苦斋文》四卷诗八卷,同治五年刊,《笔记》
一卷,十年刊,《画絮》十卷,光绪十九年刊,皆木板也。后又得《画絮》
别本四册,曾题其端云:“平常所见《画絮》皆惠年编刊十卷本,今此书只
四卷,字画精好,胜于惠刻,而前后无题序,意者或即戴兆春所云,先君于
服官吴门时曾裒集付刻数卷者耶。此系吴仲怿旧藏,卷首有海丰吴氏石莲庵
一印。”顷读《春在堂杂文》,五编卷七有《习苦斋画记类编》序,叙惠菱
舫得《习苦斋画絮》读之而画学大进,又云:“然《画絮》一书只刻四卷,
尚有《习苦斋画记》十卷,未刻也。”惠氏取《画记》排比,比类相从,付
之剞劂,题曰《习苦斋画记类编》。今查惠年刊本中此序固在,且系曲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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