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其虚实是非,决定取舍,都有好处,如古人所云,开卷有益,即是指此,
非谓一般的滥读妄信也。
焦里堂的这些笔记可以说是绣出鸳鸯以金针度人,虽然在著者本无成
心,但在后人读之对于他的老婆心不能不致感谢之意。焦君的学问渊博固然
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见识通达尤为难得,有了学问而又了解物理人情,这
才能有独自的正当的见解,回过去说,此又与上文所云义理相关,根本还是
思想的问题,假如这一关打不通,虽是有学问能文章,也总还济不得事也。
关于焦里堂的生平,有阮云台所作的传可以参考,他的儿子廷琥所作《先
府君事略》,共八十八则,纪录一生大小事迹,更有意思。其中一则云:
湖村二八月间赛神演剧,铙鼓喧阗,府君每携诸孙观之,或乘驾小
舟,或扶杖徐步,群坐柳阴豆棚之间。花部演唱,村人每就府君询问故
事,府君略为解说,莫不鼓掌解颐。府君有《花部农谈》一卷。
案焦君又著有《剧说》六卷,其为学并不废词曲,可见其气象博大,清末学
者如俞曲园谭复堂平景孙诸君亦均如此,盖是同一统系也。焦君所著《忆书》
卷六云:
余生平最善客人,每于人之欺诈不肯即发,而人遂视为可欺可诈。
每积而至于不可忍,遂猝以相报;或见余之猝以相报也,以余为性情卞
急。不知余之病不在卞急,而正坐姑息。故思曰溶,容作圣,必合作肃
作乂作哲作谋,否则徒容而转至于不能容矣。自知其病,乃至今未能改。
此一节又足以见其性情之一斑,极有价值。昔日读郝兰皋的《晒书堂诗抄》,
卷下有七律一首,题曰:“余家居有模糊之名,年将及壮,志业未成,自嘲
又复自励。”又《晒书堂笔录》卷六中有“模糊”一则,叙述为奴仆所侮,
多置不问,由是家人被以模糊之名,笑而颔之。焦郝二君在这一点上也有相
似之处,觉得颇有意思。
照我的说法,郝君的模糊可以说是道家的,他是模糊到底,心里自然是
很明白的。焦君乃是儒家的,他也模糊,但是有个限度,过了这限度就不能
再容忍。这个办法可以说是最合理,却也最难,容易失败,如《忆书》所记
说的很明白。前者有如佛教的羼提,已近于理想境,虽心向往之而不能至,
若后者虽不免多有尤悔,而究竟在人情中,吾辈凡人对之自觉更有同感耳。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五日)
□1945年作,1959年刊“大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过去的工作》
读书疑
《读书疑》甲集四卷,刘家龙著,道光丙午年刊,至今刚是一百年,著
者履历未详,但知其为山东章丘人,此书汇录壬寅至乙巳四年前读书札记,
刊刻与纸墨均极劣,而其意见多有可取者。如卷四云:
通天地人谓之儒,通天地而不通人谓之术。或问通人而不通天地则
何如,余曰:此非儒所能,必尧舜孔子也。尧不自作历而以命羲和,孔
子不自耕而曰吾不如老农,然则儒之止于儒者,正以兼通天地也。
此言似奇而实正,兼通天地未必有害,但总之或以此故而于人事未能尽心力,
便是缺点。从来儒者所学大抵只是为臣之事,所谓内圣外王不过是一句口头
禅,及科举制度确立,经书与时文表里相附而行,于是学问与教育更是混乱
了。卷四云:
“孔子雅言,《诗》《书》执礼而已。《易)则三代以前之书,《春秋》
则三代末所用,故皆缓之也。场屋之序,考试之体,非为学之序也。”卷二
云:
“周礼以诗书礼乐教士,孔子以《诗》《礼》训子,而雅言亦只添一书。
程子曰:《大学》入德之门,亦未言童子当读也。朱子作《小学》,恐人先
读《大学》也。自有明以制义取士,三岁孩子即读《大学》,明新至善为启
蒙之说矣,遂皆安排作状元宰相矣。”又卷一云:
“灵台本游观之所,而于中置辟雍;泮林亦游观之地,而于中置泮宫。
孔子设教于杏坛,曾子亦曰无伤我薪木,书房之栽花木,其来远矣。今则科
场用五经,无暇及此,亦时为之也。”卷二讲到以经书教子弟,有一节云:
金圣叹曰:子弟到十馀岁,必不能禁其见淫书,不如使读《西厢》,
则好文而恶色矣。或曰:曲终奏雅,曲未半心已荡,奈何?不如勤课以
诗书。然吾见勤课者非成书呆即叛而去耳,要之教子一事难言哉,惟身
教为善耳。父所交皆正人,则在其所者皆薛居州也,谁与为不善。
未了说的有些迂阔,大意却是不错的,他说教子一事难言哉确是老实话,这
件事至今也还没有想出好办法,现代只有性教有这一种主张,其实根本原与
金圣叹相同,不过有文与实之分而已。前者凭借文人的词章,本意想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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