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一世,可谓伟矣。其次则幸灾乐祸,虽是人之大病,然而此种机微的表现
在凡人都不能免,听了人家的愚蠢谬误,能够辨别,显出智力的优胜,见了
别人的残废失败,反映出自己的幸运,这大抵是使人喜乐的原因,或者也可
以作精神的体操之一助罢?十年前我记录《徐文长的故事》数则,说明中曾
云,“从道德方面讲,这故事里的确含有好些不可为训的分子,然而我们要
知道,老百姓的思想还有好些和野蛮人相像,他们相信力即是理,无论用了
体力智力或魔力,只要能得到胜利,即是英雄,对于愚笨孱弱的失败者没有
什么同情,这只要检查中外的童话传说就可以知道。”这几句话借了来又可
以当作别一部分的说明。至于猥亵的分子在笑话里自有其特殊的意义,与上
面所说的颇有不同。——的确,猥亵的事物在各色社会上都是禁制的,它的
突然的出现原也是一种违反习俗改变常态的事,与反穿大皮鞋或酒糟鼻子有
些相像,不过它另有一种无敌的刺激力,便是引起人生最强大的大欲,促其
进行,不过并未抵于实现而以一笑了事,此所以成为笑话而又与别的有殊者
也。这个现象略与呵痒相似,据蔼理斯说,呵痒原与性的悦乐相近,容易引
起兴奋,但因生活上种种的障碍,不能容许性的不时的发泄,一面遂起阻隔,
牴牾之后阻隔随去,而馀剩的力乃发散为笑乐,其实悦乐在笑先,笑则不复
乐也。英国格莱格(J.Y.T.Greig)在所著《笑与喜剧的心理》第五章论两性
的猥亵的(男女关系事物)不雅的(两便事物)篇中曾说,“在野蛮民族及
各国缺少教育的人民中间猥亵的笑话非常通行,其第一理由是容易说。只消
一二暗示的字句,不意地说出,便会使得那些耕田的少年和挤牛奶的女郎都
格格的笑,一种猥亵的姿势使得音乐堂里充满了笑声。其第二个更为重要的
理由则是有力量,猥亵的笑话比别种的对于性欲更有强烈的刺激力。”由此
看来,我们对于这类笑话的横行可以得到谅解,但是其本相亦随明瞭,短长
显然可知,翻开各笑话书即见此类叠出不穷,而选择安排到恰好处,可入著
作之林者,盖极不易得,即为此故。其表示刻露者,在民俗资料上多极有价
值,今惜未能选入,但可取其稍稍尔雅者耳。猥亵歌谣故事与猥亵语之搜集
工作亦甚切要,今日国风乃趋于浮薄与苛酷两端,如何可言,即云且待将来,
亦不知此将来将在何日或毕竟有否也。
闲话少说。且说不佞今所集录笑话,凡三种,皆明末清初原本,一为《笑
府》,二为《笑倒》,《山中一夕话》本,三为《笑得好》,《传家宝》一
二集本。我的意思是想使笑话在文艺及民俗学上稍回复他的一点地位,故有
三种计划,一辑录古书中的笑话,二搜集民间的笑话,三选取现存的笑话书。
第一种考古的工作非我现在所能担任,第二种事业虽更繁重我却愿意投效,
不过成功须在将来,到那时再说,目下所做的便是那第三种的玩意儿了。说
到现存的笑话书,范围很大,分量也当不小,要求完备当然是不可能,此外
还有一个限制,便是尽先取用有编者姓名的,结果是决定了这三种书,而《笑
林广记》以至《一见哈哈笑》之流也就只能暂请落第了。
《笑府》原本十三卷,题墨憨斋主人撰。墨憨斋是冯梦龙的公开的笔名,
他用这别号所编著的戏曲小说等书甚多,其地位盖在李卓吾金圣叹之间,是
明季纯文学界的主帅之一人。他所编《古今谈概》集史传笑谈之大成,至清
初为人删改,名《古今笑》或《古笑史》,有李笠翁的序文,《笑府》则纯
系假作,以讥笑为目的,二者的异同正犹传说之与童话焉。《笑府》后改编
为《笑林广记》,原本遂不传,今所知者唯大连满铁图书馆云有一部,亦未
得见,今但以日本刻选本二种为依据,其一有二卷,一只一卷,题风来山人
删译。风来山人为十八世纪日本天才作家,译虽未知真伪,但其声名正足与
墨憨抗衡,故书坊遂取用之亦未可知。二本内容多不同,今参酌抄录,猥亵
类有太甚者不得已暂从舍割,原有序文,今录于下,亦妙文也。文曰:
古今来莫非话也,话莫非笑也。两代之混沌开辟,列圣之揖让征诛,
见者其谁耶?夫亦话之而已耳。后之话今,亦犹今之话昔,话之而疑之,
可笑也,话之而信之,尤可笑也。经书子史,鬼话也,而争传焉。诗赋
文章,淡话也,而争工焉。褒讥伸抑,乱话也,而争趋避焉。或笑人,
或笑于人,笑人者亦复笑于人,笑于人者亦复笑人,人之相笑宁有已时?
《笑府》,集笑话也,十三篇犹云薄乎云尔。或阅之而喜,请勿喜,或
阅之而嗔,请勿嗔。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与若皆在其中供话柄,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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