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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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也应是写实,为什么“白茅纯束,有女如玉”会连在一起去“描写女子的

  美”呢?我想这两章的上半只是想像林野,以及鹿与白茅,顺便借了白茅的

  洁与美说出女子来,这种说法在原始的诗上恐怕是平常的。我们要指实一点,

  也只能说这是猎人家的女儿,其实已经稍嫌穿凿,似乎不能说真有白茅包裹

  一只鹿,是男子亲自抗来送给他的情人的。若是送礼,照中国古代以及现代

  野蛮的风习,也是送给他将来的丈人的。然而这篇诗里“因家庭社会环境不

  良”而至于使“那个怀春的女子对吉士附耳轻轻细语”,叫他慢慢来嘘,则

  老头子之不答应已极了然,倘若男子抗了一只鹿来,那只好让他藏在绣房里

  独自啃了吃。喔,虽说是初民社会,这也未免不大雅观吧?

  胡先生说,“《葛覃》诗是描写女工人放假急忙要归的情景”。我猜想

  这里胡先生是在讲笑话,不然恐怕这与“初民社会”有点不合。这首诗至迟

  是孔仲尼先生在世时发生的,照年月计算,当在距今二千四百几十年以前,

  那时恐未必有象南通州土王张四状元这样的实业家,在山东纠集股本设立工

  厂,制造圆丝夏布。照胡先生用社会学说诗的方法,我们所能想到的只是这

  样一种情状:妇女都关在家里,干家事之暇,织些布匹,以备自用或是卖钱。

  她们都是在家里的,所以更无所归。她们是终年劳碌的,所以没有什么放假。

  胡先生只见汉口有些纱厂的女工的情形,却忘记这是二千年前的诗了。倘若

  那时也有女工,那么我也可以说太史坐了火车采风,孔子拿着红蓝铅笔删诗

  了。

  《嘒彼小星》一诗,胡先生说“是妓女星夜求欢的描写”,引《老残游

  记》里山东有窑子送铺盖上店为证。我把《小星》二章读过好几遍,终于觉

  不出这是送铺盖上店,虽然也不能说这是一定描写什么的。有许多东西为我

  所不能完全明了的,只好阙疑。

  我想读诗也不定要篇篇咬实这是讲什么,譬如《古诗十九首》,我们读

  时何尝穿求,为何对于《诗经》特别不肯放松,这岂不是还中着传统之毒么?

  胡先生很明白的说,《国风》中多数可以说“是男女爱情中流出来的结晶”,

  这就很好了,其馀有些诗意不妨由读者自己去领会,只要有一本很精确的《诗

  经注释》出世,给他们做帮助。“不求甚解”四字,在读文学作品有时倒还

  很适用的,因为甚解多不免是穿凿呵。

  一人的专制与多数的专制等是一专制。守旧的固然是武断,过于求新者

  也容易流为别的武断。我愿引英国民间故事中“狐先生”(Mr.Fox)榜门的

  一行文句,以警世人:

  要大胆,要大胆,但是不可太大胆!

  (“狐先生”见哈忒阑著《英国童话集》第二十五页,引一八二一年

  Malone

  编《莎士比亚集》卷七中所述当时故事。)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

  □1925年

  12月作,1927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陶庵梦忆序

  平伯将重刊《陶庵梦忆》,叫我写一篇序,因为我从前是越人。

  光绪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祖父因事系杭州府狱,我跟着宋姨太太

  住在花牌楼,每隔两三天去看他一回,就在那里初次见到《梦忆》,是《砚

  云甲编》本,其中还有《长物志》及《槎上老舌》,也是我那时所喜欢的书。

  张宗子的著作似乎很多,但《梦忆》以外,我只见过《於越三不朽图赞》,

  《琅嬛文集》,《西湖梦寻》三种,他所选的《一卷冰雪文》,曾在大路的

  旧书店中见过,因索价太昂未曾买得。我觉得《梦忆》最好,虽然文集里也

  有些好文章,如《梦忆》的纪泰山,几乎就是《岱志》的节本,其写人物的

  几篇,也与《五异人传》有许多相像。《三不朽》是他的遗民气的具体的表

  现,有些画像如姚长子等未免有点可疑,但别的大人物恐怕多有所本,我看

  王谑庵像觉得这是不可捏造的,因为它很有点儿个性。

  《梦忆》大抵都是很有趣味的。对于“现在”,大家总有点不满足,而

  且此身在情景之中,总是有点迷惘似的,没有玩味的馀暇。所以人多有逃现

  世之倾向,觉得只有梦想或是回忆是最甜美的世界。讲乌托邦的是在做着满

  愿的昼梦,老年人记起少时的生活也觉得愉快,不,即是昨夜的事情也要比

  今日有趣:这并不一定由于什么保守,实在是因为这些过去才经得起我们慢

  慢地抚摩赏玩,就是要加减一两笔也不要紧。遗民的感叹也即属于此类,不

  过它还要深切些,与白发宫人说天宝遗事还有点不同,或者好比是寡妇的追

  怀罢。

  《梦忆》是这一流文字之佳者,而所追怀者又是明朝的事,更令我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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