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左右频摇其身,总是不出来,这时先生的戒方夯地一声,“白露为
霜”!这一下子书就痛快地背出来了。蒹葭苍苍之下未必一定应该白露为霜,
但在此地却又正是非白露为霜不可,想不出,待得打出,虽然打,却知道了
这相连两句,仿佛有机似地生成的,这即是老学之一得,异于蒙学之一吓者
也。《莫须有先生》的文章的好处,似乎可以旧式批语评之曰,情生文,文
生情。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
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
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这
又好像是风,——说到风我又不能不想起庄子来,在他的书中有一段话讲风
讲得最好,乐得借用一下。其文曰: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
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
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冷风则小和,飘风
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者乎?
庄生此言不但说风,也说尽了好文章。今夫天下之难懂有过于风者乎?
而人人不以为难懂,刮大风群知其为大风,刮小风莫不知其为小风也。何也?
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那些似鼻似口似耳等
的窍穴本来在那里,平常非以为他们损坏了树木,便是窝藏蝎子蜈蚣,看也
没有人看一眼,等到风一起来,他便爱惜那万窍,不肯让他们虚度,于是使
他们同时呐喊起来,于是激者謞者叱者等就都起来了,不管蝎子会吹了掉出
来,或者蜈蚣喘不过气来。大家知道这是风声,不会有人疑问那似鼻者所发
的怪声是为公为私,正如水流过去使那藻带飘荡几下不会有人要查究这是什
么意思。能做好文章的人他也爱惜所有的意思,文字,声音,故典,他不肯
草率地使用他们,他随时随处加以爱抚,好像是水遇见可飘荡的水草要使他
飘荡几下,风遇见能叫号的窍穴要使他叫号几声,可是他仍然若无其事地流
过去吹过去,继续他向着海以及空气稀薄处去的行程。这样所以是文生情,
也因为这样所以这文生情异于做古文者之做古文,而是从新的散文中间变化
出来的一种新格式。
这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传》的意见,也是关于好文章的理想。我觉得
也不敢不勉,但是天分所限,往往事倍功半,难免有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之感,
恐怕我之能写出一两篇近于“闭目集”的文章还是有点远哉遥遥罢。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六日,于北平苦雨斋。
□1932年
3月刊《鞭策》1卷
3期,暑名岂明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中国新年风俗志序
在小时候不知怎的对于时令的记载很感到兴趣。最初见到一本不全的《岁
时广记》,时常翻看,几乎有点不忍释手。后来得到日本翻刻本顾禄的《清
嘉录》,这其间已有十多年之隔了,但是我的兴趣不但是依然如故,而且还
可以说是有点儿增加。这是什么缘故呢?简单的说,大抵因为我是旧式的人
罢。中国旧日是农业的社会。不,其实现在也是如此,不过因了各色人等的
努力使得农村日就毁坏罢了——中国旧日对于节气时令是很看重的,农家的
耕作差不多以节气作标准,改用公历,加上许多政治意味的纪念日,使它国
家化世界化了,这当然很好,但总之不是需要的农民历,这比头上挂不住箬
帽还要不方便多了。田家作苦又是无间歇,或是不平匀的,他们不能按了房
虚星昴来休息,忙时忙杀却又说不定闲时闲杀。这样说似乎农夫也是三个有
闲的朋友,未免冤枉了他们,然而的确是有农闲,也就只有这时间可以休息
或误乐。我们城里人闹什么中秋端午,插菖蒲,看月亮,乡下人只是一样的
要还账,实在没有多大味道,但是讲到新年以及各村不同的秋社,那真是万
民同乐的一件大事情。予生也晚,已在马江战役之后,旧社会已开始动摇,
然而在乡间过旧式的贫贱生活也总有十几年,受的许多影响未尽消灭,所以
对于民间的时节风物至今还感到兴趣,这大抵由于个人的经历,因生爱好,
其以学问为根底的缘因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
若是从学问上说,这些岁时节气却也不是那么微末无价值的。大家知道,
英国彭女士的《民俗学概论》中第二部风俗编有一章是讲历及斋日、祭日的,
在问题格中也详细的指导学人去纪录搜讨。年和节气是从太阳来的,月的变
换则是根据月亮,所以历的安排实在很是困难,罗马恺撒大将的那样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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