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肖者而摹仿之,于是文与言判然为二,一人之身而手口异国,实为二千年
来文字一大厄。”黄氏云:
“居今之日读古人书,徒以父兄师长递相传授,童而习焉,不知其艰,
苟迹其异同之故,其与异国之人进象胥舌人而后通其言辞者,相去能几何
哉。”二者意思相似,都说得很通达,“手口异国”一语更很得要领,这种
态度颇有点近于一元化的了,但是这总是极少数,在那时办白话报等的人大
都只注重政治上的效用也是事实,而且无论理论如何写出来的白话文还不能
够造成文艺作品,也未曾明白地有此种企图。十二年后即宣统庚戌(一九一
0)在东京的旧《民报》社员编刊一种《教育今语杂志》,于“共和纪元二
千七百五十一年”一月创刊,共出了六册,内容于社说外分中国文字学、群
经学、诸子学、历史学、地理学、教育学等七门,用白话讲述,目的在于行
销南洋各地,宣传排满,如发刊缘起中所说,“期邦人诸友发思古之幽情,
勉为炎黄之肖子焉。”撰稿者有章太炎、陶焕卿、钱德潜诸人。那时钱君还
不叫作“玄同”,只单名一个“夏”字,取其为“中国人也”的意思,在《今
语杂志》中署名“浑然”,撰过两篇关于文字学的文章,第一册里有一篇《共
和纪年说》,主张用周召共和来做中国纪年,也是他所写的。今抄录一节,
可以见当时的文体与论调:
还有那外国人打进来,灭了我国,自称皇帝,像那元朝的样子,我们中国人倘然还
有一口气没有绝,总不应该扁扁服服,做他的奴隶牛马,自称大元国的百姓。他的国号纪
年不但和我们不相干,并且是我们所绝不应该承认他的。但是从宋帝赵昺赴海以后,天完
帝徐寿辉起义以前,这七十一年中间中国竟没有皇帝,到这种时候用皇帝来纪年的竟没有
法子想了,就是真讲爱国保种的也止好老老面皮用元朝来纪年了。你们想,中国史上用外
国人纪年,道理上怎么讲得过去,况且中国没有皇帝可纪元的时候还不止宋和天完间的七
十一年么?
那时的作者自然也是意不在文,因为目的还是教育以及政治的,其用白话乃
是一种手段,引渡读者由浅入深以进于古学之堂奥者也。
民国六年以至八年文学革命的风潮勃兴,渐以奠定新文学的基础,白话
被认为国语了,文学是应当“国语的”了,评论小说诗戏曲都发达起来了,
这是很热闹的一个时代,但是白话文自身的生长却还很有限,而且也还没有
独立的这种品类,虽然在《新青年》等杂志上所谓随感录的小文字已经很多。
八年三月我在《每周评论》上登过一篇小文,题曰《祖先崇拜》,其首两节
云:
“远东各国都有祖先崇拜这一种风俗。现今野蛮民族多是如此,在欧洲
古代也已有过。中国到了现在,还保存这部落时代的蛮风,实是奇怪。据我
想,这事既于道理上不合,又于事实上有害,应该废去才是。
“第一,祖先崇拜的原始的理由,当然是本于精灵信仰。原人思想以为
万物都有灵的,形体不过是暂时的住所。所以人死之后仍旧有鬼,存留于世
上,饮食起居还同生前一样。这些资料须由子孙供给,否则便要触怒死鬼,
发生灾祸。这是祖先崇拜的起源。现在科学昌明,早知道世上无鬼,这骗人
的祭献礼拜当然可以不做了。这种风俗,令人废时光,费钱财,很是有损,
而且因为接香烟吃羹饭的迷信,许多男人往往藉口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谬
说,买妾蓄婢,败坏人伦,实在是不合人道的坏事。”
无论一个人怎样爱惜他自己所做的文章,我总不能说上边的这两节写得
好,它只是顽强地主张自己的意见,至多能说得理圆,却没有什么馀情,这
与浑然先生的那篇正是同等的作品。民国十五年五月我写了一篇五百字的小
文,投寄《晨报》,那时还没有副刊,便登在“第七版”上,题曰《美文》:
“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批评的,是
学术性的。二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这里边又可以分出叙事与
抒情,但也很多两者夹杂的。这种美文似乎在英语国民里最为发达,如中国
所熟知的爱迭生,兰姆、欧文,霍桑诸人都做有很好的美文,近时高尔斯威
西、吉欣,契斯透顿也是美文的好手。读好的论文,如读散文诗,因为他实
在是诗与散文中间的桥。中国古文里的序记与说等,也可以说是美文的一类。
但在现代的国语文学里,还不曾见有这类文章,治新文学的人为什么不去试
试呢?我以为文章的外形与内容的确有点关系,有许多思想,既不能作为小
说,又不适于做诗,便可以用论文式去表他。他的条件同一切文学作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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