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大概已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关于她的话只说到这里为止,别的个人生活
与此无关,便一切不提了。这篇里边我所写的大半以此为依据,但有些也有
从别人的文章谈话中得来的,也有的是我自己的意见,前者有如《怀旧》因
为方女士不曾见到这篇小说,后者则如关于《狂人日记》的来源她虽然知道,
但是这与章太炎先生的关系,却是区区个人的新发见。
现在话还是从《阿
Q正传》说起。阿
Q本名谢阿桂或阿贵,他的哥哥名
叫阿有,这事早已有人说过了。在府城光复的前夕,扬言明天我们就好了,
要钱就有钱,要老婆就有老婆,以及对那自称穷朋友的人说,你们总比我有,
这都真是阿
Q所说的,但此外有些是别人的事,却被搁在他的背上了。第四
章《恋爱的悲剧》中对吴妈下跪,主人公原是别一个人,乃是作者的族叔普
通称为桐少爷,穷困无聊,又有点低能,几次成为乞丐,被本家找回来,住
在门房里,过着箪食瓢饮的生活。有一天,他在一个本家长辈处帮忙作工,
忽然对了老妈子跪下道,你给我做老婆吧!这事为长辈所闻,他是个孝廉公,
有个大儿子名叫伯文即是所谓文童,性情很是暴躁,便由他奉了孝廉公命,
拿一支大竹杠,把他的堂弟大敲了一顿。阿
Q与小
D的“龙虎斗”,押牌宝
的“阿
Q的铜钱拿过来”,这些都是城内的“破脚骨”(流氓)的普通现象,
并不一定是什么人的故事。赵太爷父子是代表旧士大夫的,但不曾仔细描写,
倒不如在民国元年所做的《怀旧》里写得更为痛快。仰圣先生那个教书的秃
先生,是凭空描写的,但其言论却多有所本,大体与那孝廉公相像,所以只
算是一个类型。左邻宫翁金耀宗则是实有其人,本性朱,名号从略。辛亥年
冬天革命风潮甚急,城内屡有谣言,革命党何日进城,耀宗曾预备在培子桥
唐将军庙里备酒饭犒劳,本坊的人都是知道的。文中插叙王翁追述长毛时事,
全家避往海边或山里,只有吴妈留守不去,长毛来,她诉说穷饿,长毛笑曰,
“老婆子,给你这个吃吧。”抛给她一件东西,则是看门人的头颅也。鲁氏
老太太尝说此事,盖她是从曾祖母听来的,至吴妈则老太太来归时尚健,向
她提及往事时,辄以手拊心,犹有馀恐云。长毛败时乡民追赶打宝,亦系实
事,老仆潘阿和所说,他自己曾经参预其事。
《狂人日记》是模仿果戈理而作,那是很明显的事,第一节里说赵家的
狗何以看我两眼,更与那边的小狗有点关系。但类似只以此为止,至于用意
便全不相同了。果戈理自己是也有点精神病的,后来他终于发狂而死,所以
那日记是别人难以仿造的。鲁迅的这篇只是借了这个形式来发表他对于历史
的反抗,反对人吃人,却叫狂人来说罢了。小引中云,“某君昆仲,今隐其
名,日前偶闻其一大病,往访,则病者其弟也,然已早愈,所患盖迫害狂之
类”。此类序引大抵故作狡烩,不可尽信,但这里所说却是真的。所云某君,
今亦仍隐其姓名,乃是作者的姨表兄弟,在西北谋事,忽然精神错乱,疑心
有许多人要谋害他,来到北京(那时未改北平),住在西河沿旅馆,也深信
楼上及间壁都隐伏着他的怨家,种种暗示明告,叫他知道不能幸免了。他跑
去找作者诀别,作者大出一惊,虽然他涉猎义大利伦勃罗左的书,知道一点
狂人的事情,可是亲自碰见这还是第一次。他遂留他在会馆里住,找了一个
干练的听差,送他回到故乡。说也奇怪,到家以后就好了起来,直至寿终不
曾复发。日记以迫害狂为材料,原因便是这样来的,假如不遇到这件事,则
作者虽想象丰富,有些地方也未必能想得到。至于主要的思想,则如第三节
中所说: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
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后来有名的所谓礼教吃人这句话,可以说就是从这里出来的。世上有考
据痹的先生们一定可以联想到戴东原,以为北大提倡并纪念戴东原,所以他
“以理杀人”的话便由道德哲学方面而浸润及于文艺,这是很可能的事,但
事实却不尽然。《狂人日记》作于七年四月,胡老博士的《戴东原的哲学》
还未曾发表吧,即使发表了也不会影响到,因为作者是不看这类论文的。那
么这与戴东原并无关系么?那也不尽然,这很可能与戴东原的话大有关系,
不过它的来路乃是别一条罢了。民国前六年丙午,章太炎先生在上海出狱后
到了日本东京,五月初八日赴锦辉馆欢迎会,有一篇长演说,后来登在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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