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罢?“好男不当兵”成了事实之后,文学也随之而起变化,从前所写是兵
役之苦,现在一转而为兵火之惨,我说有点变,实在乃是大变,换句话说,
简直是翻了个身,天翻而地覆了也。
中国的兵在什么时候改征发为招募,这个我不大明瞭,总之这是一件大
事情,与国计民生有重大的关系,那是无疑的。我们知道,无论怎样有教化
的民族,一当了兵,拿了武器,到了敌地,总不会怎么文明的,我们不能想
象中国古时的征兵的如何比募的好,但募的总要比征的不好,这事似可想象
得到。好男不当兵,此其一。有职业的,安分的,怕死的,都不愿干这个勾
当,那么只有和这些相反的人才来投效,原来质地便不纯善,招募即是佣雇,
完全是经济关系,所以利润多少成为中心问题,一方面考量劳力与工资的比
例,有时觉得不值得拼命,一方面如见到有额外利益可得,自然也就难免出
手,此其二。有这几种原因,其鱼肉人民可以说是难怪的,即使不是当然。
清末洪杨的时候,老百姓视“花绿头”与长毛同类,有时或更过之,有贼过
如梳兵过如篦之说。明末谢在杭的《文海披沙》中云,“贼本乌合,而复藉
召募无赖之兵击之,是以贼驱贼也,故寇虽平必困于军士之掳掠,”亦慨乎
其言之。就现在来说,冯焕章先生的军队从前驻在北京的时候名誉很好,因
为兵士的袖子上有一个圆的标识,上书“不扰民”而能实行不扰,故市民歌
颂为世希有。呜呼,即此可见募兵之能与人民相安为如何不易得了。
老是说中国的募兵不好,恐或为爱国家所不喜听,或者不如且找外国的
来讲讲也好。但是不幸,我仿佛听说现在——至少在国联的四十国之中用募
兵的除中国以外再没有第二国了。这颇有点使我为难,可是幸而我还记得欧
洲中世纪时有过什么康陀帖厄里(Condottieri),多少找到些材料。据说康
陀帖厄里即一种兵卒受了佣雇替人家打仗的,十四世纪时义大利贵族多雇用
英国浪人,到了十五世纪后都是义国流氓充当了,其职业在打仗,不打时随
便劫掠乡村为生,有些头领也找机会寻出路,如斯福耳札由此做到密阑公爵。
“因为他们对于所参与的战争没有利害关系,他们的目的并不在解决而反在
延长这战事,所以他们多行军,少打真仗,藉以敷衍,又时常变换主顾,图
得更多的报酬。”这是见于书上的,说的是义大利四五百年前的事,与中国
未必相合,总之可以当作参考。他的第一教训是这用于内战很是适宜。但是
书上又接续说道,“这战争完全堕落成为一种喜剧,不久就为从岭外侵入的
异族所戳穿了。”这恐怕只好算作第二教训,因为下文更没有话了。
我至今不知道中国到底是征兵好呢还是用募兵好,募兵有些缺点如上文
所述,而征兵又有别的不便,虽不扰民而不易使唤如意。在这时候我读同乡
屠君介如所译拉兹科的《战中人》,不禁发生感慨,原作既好,译文亦佳,
这是一部极好的非战小说,只可惜来得太早了。中国现在还是募兵,那里懂
得兵役之苦,中国现在还不是战,那里谈得到非战呢。这部书抛到中国社会
里去,会发生若何反应,我实在不能知道,但是屠君翻译这部世界名著的劳
力,我们总是应该感谢的。
二十年十一月十三日于北平。
□1931年
11月
13日作
□收入《看云集》
希腊拟曲序
一九○八年起首学习古希腊语,读的还是那些克什诺芬(xenophon)的
《行军记》和柏拉图(platō)的答问,我的目的却是想要翻译《新约》,至
少是《四福音书》。我那时也并不是基督教徒,但是从一九○一年后在江南
水师学堂当学生,大约是听了头班前辈胡诗庐先生的指点,很看重《圣书》
是好文学,同时又受着杨仁山先生的影响,读了几本佛经,特别是《楞严》
和《维摩诘》,回头来看圣经会所出的“文理”译本,无论如何总觉得不相
称,虽然听说这译文是请缕磐仙史们润色过的。一面读雅典哲人的雅言,有
时又溜到三一书院去旁听《路加福音》讲义,在这时候竟没有注意到使徒多
是“引车卖浆之徒,”《福音》的文字都是白话(koine),这是很可笑的一
件事。假如感到了这个矛盾,或者我也就停止了学习的工作了罢。
辛亥革命之年,从东京回到乡间,在中学教书,没有再用功的机会,不
久又知道圣书的“官话和合译本”已够好了,从前的计划便无形的完全取消。
于是茬苒的二十年就过去了。这期间也有时想到,仿佛感着一种惆怅,觉得
似乎应该做一点什么翻译,不要使这三年的功课白费了才好。可是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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