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七八十年,经过好些事情,但是这值得去写么?况且我又不是创作家,
只知道据实直写,不会加添枝叶,去装成很好的故事,结果无非是白花气力。
可是当我把这意思告诉了曹先生之后,他却大为赞成,竭力撺掇我写,并且
很以我的只有事实而无诗的主张为然;我听了他的话,就开始动笔。我当初
以为是事情很是简单,至多写上几十章就可完了,不料这一写就几乎两年,
竟拉长到二百章以上,约计有三十八万字的样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有这
许多话可讲,只觉得有些地方已经很节约了,因为过去的琐屑事,对于现代
青年恐怕没有趣味,有的是年代久远所以忘怀了,没有能够记述清楚。还有
一层是凡我的私人关系的事情都没有记,这又不是乡试朱卷上的履历,要把
家族历记在上面。与其记那些,倒是家乡的岁时习俗,我是觉得很有意思,
颇想记一点下来;可是这终于没有机会插到里边去,而且在我族叔观鱼先生
的那本书里有一个附录,是“绍兴的风俗习尚”,已够好了,不必再来多事。
此外有些不关我个人的事情,我也有故意略掉的,这理由也就无须说明了,
因为这既是不关我个人的事,那么要说它岂不是“邻猫生子”么?
古来圣人教人要“自知”,其实这自知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以
不知为不知似乎是不难,但是说到知,到底知的是什么?便很有点不明白了。
即如上文所说的《杂学》,里边十之八九只不过是对于这个有点兴趣,想要
知道罢了,实在只写得“起讲”的且夫二字,要说多少有点了解,还只有本
国的文字和思想。因为深知八股与八家文与假道学的害处,翻过来寻求出路,
便写下了那些杂学的文章,实在也不知道自己所走的路是走的对不对。据我
自己的看法,在那些说道理和讲趣味的之外,有几篇古怪题目如《赋得猫》,
《关于活埋》,《荣光之手》这些,似乎也还别致,就只可惜还有许多好题
材,因为准备不能充分,不曾动得手,譬如八股文、小脚和雅片烟都是。这
些本该都写进《我的杂学》里去,那些物事我是那么想要研究,就只是缺少
研究的方便。可是人苦不自知,这里我联想起那世界有名的安徒生
(H.C.Andersen)来,他既以创作童话成名,可是他还怀恋他的蹩脚小说《两
个男爵夫人》,晚年还对英国的文人戈斯(E.Gosse)陈诉说,他们是不是有
一天会丢掉了那劳什子(指童话),回到《两个男爵夫人》来呢?我的那些
文章说不定正是我的《两个男爵夫人》,虽然我并无别的童话,这也正是很
难说呢。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三十一日。
□1962年作,1980年刊香港“三育”初版本,署名知堂
□据《知堂回想录》
知堂回想录后序
这篇文章,应该名叫后记的,但是我查看《回想录》的目录,却已有一
节后记了,而且这乃是一九六三年的一月所写,距今是整整的三年,我也不
记得那边说的是些什么了;所以只能把我现在所写改换一下叫做后序,反正
所改换的只是一个名目,里边所写的无非我想说的这几句话。这话可以分作
三点来说。——关于三点有个笑话,很值得记录它一下,以前维新很讲究演
说这一套的时候,演说者开头总说所要讲的共有几点,说三点或是五点,而
阐说一点的时间往往费的很多,因此听者很感苦恼,听说共有几点就很头痛。
有的讲演者知道了这个情形,便来改良一下,说所要讲的只有几点,不说出
数目来;可是这一下却更糟了,说数目时使人苦恼,不说时使人恐慌了,因
为不知道他所说的究竟共有若干,是十点或是八点呢。不过我所说者很是简
单,干脆就是三点,所费的时间一总不会超过一小时,虽然我这开头似乎有
点拉长的样子,与回想录的全体相像,很有些噜嗦。
且说第一点,我要在这里首先谢谢曹聚仁先生,因为如没有他的帮忙,
这部书是不会得出版的,也可以说是从头就不会得写的。当初他说我可以给
报纸写点稿,每月大约十篇,共总一万字;这个我很愿意,但是题目难找,
材料也不易得,觉得有点为难,后来想到写自己的事,那材料是不会缺乏的,
那就比较的容易得多了。我把这个意思告知了他,回信很是赞成,于是我开
始写《知堂回想》,陆续以业馀的两整年的工夫,写成了三十多万字,前后
寄稿凡有九十次,都是由曹先生经手收发的。这是回想录的前半的事情,即
是它的诞生经过。但是还有它的后半,这便是它的出版,更是由于他的苦心
经营,乃得有成。我于本书毫无敝帚自珍的意思,不过对他那种久要不忘的
待人的热心,办事的毅力,那是不能不表示感佩的。这大约可以说是蒋畈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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