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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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的介绍,引起我的好奇心,便去找了一部来看。原书有万历壬寅(一六

  ○二)序文,民国十九年(一九三○)北平图书馆用铅字排印,四卷两册实

  价三元,只是粉连还不是机制的,尚觉可喜。《笔麈》的著者的确博学多识,

  我就只怕这有许多都是我所不懂的。第一,例如医,我虽然略略喜欢涉猎医

  药史,却完全不懂得中国旧医的医理,我知道一点古希腊的医术情形,这多

  少与汉医相似,但那个早已蜕化出去。如复育之成为“知了”了。第二是数、

  历、六壬、奇门、阳宅等,皆所未详。第三是佛教,乃是有志未逮。我曾论

  清初傅冯二君云:

  “青主为明遗老中之铮铮者,通二氏之学,思想通达,非凡夫所及,钝

  吟虽儒家而反宋儒,不喜宋人论史及论政事文章的意见,故有时亦颇有见解,

  能说话。”我们上溯王阳明、李卓吾、袁中郎、钟伯敬、金圣叹,下及蒋子

  潇、俞理初、龚定庵,觉得也都是如此。所以王君的谈佛原来不是坏事,不

  过正经地去说教理禅机,便非外行的读者所能领解,虽然略略点缀却很可喜,

  如卷四引不顺触食说东坡的“饮酒但饮湿”,又引耳以声为食说《赤壁赋》

  末“所共食”的意思,在笔记中均是佳作。归根结蒂,《笔麈》里我所觉得

  有兴趣的实在就只是这一部分,即说名物谈诗文发意见的地方,恐怕不是著

  者特长之所在,因为在普通随笔中这些也多有,但是王君到底自有其见解,

  与一般随波逐流人不同,此我所以仍有抄录之机会也。卷四有两则云:

  文字中不得趣者便为文字缚,伸纸濡毫,何异桎梏。得趣者哀愤侘

  傺皆于文字中销之,而况志满情流,手舞足蹈者哉。

  《品外录》录孙武子《行军篇》,甚讶其不伦,后缀欧阳永叔《醉

  翁亭记》,以为记之也字章法出于此也。何意盾公弃儒冠二十年,尚脱

  头巾气不尽。古人弄笔,偶尔兴到,自然成文,不容安排,岂关仿效。

  王右军《笔阵图帖》谓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

  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吾以为必非右军之言。若未作字先有

  字形,则是死字,岂能造神妙耶。世传右军醉后以退残笔写《兰亭叙》,

  旦起更写皆不如,故尽废之,独存初本。虽未必实,然的有些理。吁,

  此可为得趣者道也。夫作字不得趣,书佣胥吏也,作文不得趣,三家村

  学究下初缀对学生也。

  此言很简单而得要领,于此可见王君对于文学亦是大有见识。其后又有云:

  四月四日灯下独坐,偶阅袁中郎《锦帆集》,其论诗云,物真则贵,

  真则我面不能同君面,而况古人之面貌乎。唐自有诗也,不必选体也;

  初盛中晚自有诗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钱刘下逮元白卢郑各自有诗

  也,不必李杜也。赵宋亦然,陈欧苏黄诸人有一字袭唐者乎,又有一字

  相袭者乎;至其不能为唐,殆是气运使然,犹唐之不能为选,选之不能

  为汉魏耳。今之君子乃欲概天下而唐之,又且以不唐病宋;夫既以不唐

  病宋矣,何不以不选病唐,不汉魏病选,不三百篇病汉,不结绳鸟迹病

  三百篇耶?读未终篇不觉击节曰,快哉论也,此论出而世之称诗者皆当

  赪面咋舌退矣。

  案此论见卷四《与丘长孺书》中,与《小修诗序》所说大旨相同,主意在于

  各抒性灵,实即可为上文所云得趣之解说也。不过这趣与性灵的说法,容易

  了解也容易误解,不,这或者与解不甚相关,还不如说这容易得人家赞成附

  和或是“丛诃攒骂”。最好的例是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卷十六袁宏道

  条下云:

  《传》有言,琴瑟既敝,必取而更张之;诗文亦然,不容不变也。

  隆万间王李之遗派充塞,公安昆弟起而非之,以为唐自有古诗,不必选

  体;中晚皆有诗,不必初盛;欧苏陈黄各有诗,不必唐人。唐诗色泽鲜

  妍,如旦晚脱笔砚者,今诗才脱笔砚,已是陈言,岂非流自性灵与出自

  剽拟所从来异乎。一时闻者涣然神悟,若良药之解散而沉疴之去体也。

  乃不善学者取其集中俳谐调笑之语,..是何异弃苏合之香取蛣蜣之转

  耶。

  这里他很赞同公安派的改革,所引用的一部分也即是《与丘长孺书》中的话。

  卷十七“钟惺”条下又云:

  《礼》云,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非必日蚀星变龙漦鸡祸也,惟诗

  有然。万历中公安矫历下娄东之弊,倡浅率之调以为浮响,造不根之句

  以为奇突,用助语之辞以为流转,着一字务求之幽晦,构一题必期于不

  通,《诗归》出一时纸贵,闽人蔡复一等既降心以相从,吴人张泽华淑

  等复闻声而遥应,无不奉一言为准的,入二竖于膏肓,取名一时,流毒

  天下,诗亡而国亦随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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