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南一带就不去看,若是火神庙那简直是十里洋场,自然更不敢去一问津了。
说到厂甸,当然要想起旧历新年来。旧历新年之为世诟病也久矣,维新
志士大有灭此朝食之概,鄙见以为可不必也。问这有多少害处?大抵答语是
废时失业,花钱。其实最享乐旧新年的农工商,他们在中国是最勤勉的人,
平日不像官吏教员学生有七日一休沐,真是所谓终岁作苦,这时候闲散几天
也不为过,还有那些小贩趁这热闹要大做一批生意,那么正是他们工作最力
之时了。过年的消费据人家统计也有多少万,其中除神马炮仗等在我看了也
觉得有点无谓外,大都是吃的穿的看的玩的东西,一方面需要者愿意花这些
钱换去快乐,一方面供给者出卖货物得点利润,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不见
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假如说这钱花得冤了,那么一年里人要吃一千多顿饭,
算是每顿一毛共计大洋百元,结果只做了几大缸粪,岂不也是冤枉透了么?
饭是活命的,所以大家以为应该吃,但是生命之外还该有点生趣,这才觉得
生活有意义,小姑娘穿了布衫还要朵花戴戴,老婆子吃了中饭还想买块大花
糕,就是为此。旧新年除与正朔不合外别无什么害处,为保存万民一点生趣
起见,还是应当存留,不妨如从前那样称为春节,民间一切自由,公署与学
校都该放假三天以至七天。——话说得太远了,还是回过来谈厂甸买书的事
情罢。
厂甸的路还是有那么远,但是在半个月中我去了四次,这与玄同半农诸
公比较不免是小巫之尤,不过在我总是一年里的最高记录了。二月十四日是
旧元旦,下午去看一次,十八十九廿五这三天又去,所走过的只是所谓书摊
的东路西路,再加上土地祠,大约每走一转要花费三小时以上。所得的结果
并不很好,原因是近年较大的书店都矜重起来,不来摆摊,摊上书少而价高,
像我这样“爬螺蛳船”的渔人无可下网。然而也获得几册小书,觉得聊堪自
慰。
其一是《戴氏注论语》二十卷合订一册,大约是戴子高送给谭仲修的罢,
上边有“复堂所藏”及“谭献”这两方印。这书摆在东路南头的一个摊上,
我问一位小伙计要多少钱,他一查书后粘着的纸片上所写“美元”字样,答
说五元。我嫌贵,他说他也觉得有点贵,但是定价要五元。我给了两元半,
他让到四元半,当时就走散了。后来把这件事告诉玄同,请他去巡阅的时候
留心一问,承他买来就送给我,书末写了一段题跋云:
民国廿三年二月廿日启明游旧都厂甸肆,于东莞伦氏之通学斋书摊
见此谭仲修丈所藏之戴子高先生《论语注》,悦之,以告玄同,翌日廿
一玄同住游,遂购而奉赠启明。跋中廿日实是十九,盖廿日系我写信给
玄同之日耳。
其二是《白华绛柎阁诗》十卷,二册一函。此书我已前有,今偶然看见,
问其价亦不贵,遂以一元得之。《越缦堂诗话》的编者虽然曾说:“清季诗
家以吾越李莼客先生为冠,《白华绛柎阁集》近百年来无与辈者”,我于旧
诗是门外汉,对于作者自己“夸诩殆绝”的七古更不知道其好处,今买此集
亦只是乡曲之见。诗中多言及故乡景物,殊有意思,如卷二《夏日行柯山里
村》一首云:
溪桥才度庳篷船,村落阴阴不见天。
两岸屏山浓绿底,家家凉阁听鸣蝉。
很能写出山乡水村的风景,但是不到过的也看不出好来罢。
其三是两册丛书零种,都是关于陆氏《草木鸟鲁虫鱼疏》的,即焦循的
《诗陆氏疏疏》《南菁丛刻》本,与赵佑的《毛诗陆疏校正》聚学轩本。我
向来很喜欢陆氏的虫鱼疏,只是难得好本子,所有的就是毛晋的《陆疏广要》
和罗振玉的新校正本,而罗本又是不大好看的仿宋排印的,很觉得美中不足。
赵本据《郘亭书目》说它好,焦本列举引用书名,其次序又依《诗经》重排,
也有他的特长,不过收在大部丛书中,无从抽取,这回都得到了,正是极不
易遇的偶然。翻阅一过,至“流离之子”一条,赵氏案语中云:
窃以鸨枭自是一物,今俗所谓猫头鹰,..哺其子既长,母老不能
取食以应子求,则挂身树上,子争啖之飞去,其头悬着枝,故字从木上
鸟,而果首之象取之。
猫头鹰之被诬千馀年矣,近代学者也还承旧说,上文更是疏状详明有若目击,
未免可笑。学者笺经非不勤苦,而于格物欠下工夫,往往以耳为目。赵书成
于乾隆末,距今百五十年矣,或者亦不足怪,但不知现在何如,相信枭不食
母与乌不反哺者现在可有多少人也。
(廿三年三月)
□1934年
4月刊《人间世》1期,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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