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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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全文中最鲜亮的一笔:“雪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漆”寥寥几个字,就写尽了无常的威风、妩媚,令人拍案叫绝!“蹙着,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表情则直逼他的内心世界(也是对下文的一个铺垫),让观众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使无常的形象变得丰厚而耐人寻味。至于“一百零八个”嚏和屁,自然是民间文学中惯有的夸饰之词,我们读者也仿佛听见了台下观众的阵阵哄堂大笑……

  然后,直接引用无常的一段唱词,这既是戏剧演出的一个高潮,也把全文引向高潮。这位阴间之鬼竟是这样的有人情味:堂房的阿侄突然生病,刚吃下药,而且是本地最有名的郎中开出的药,就“冷汗发出”,“两脚笔直”,看阿嫂哭得悲伤,不禁善心大发,放他“还阳半刻”。不料“大王道我是得钱买放”,开了后门,“就将我捆打四十”。阎罗老子居然误解了自己的“人格——不,鬼格”,无端的惩罚“给了我们的活无常以不可磨灭的冤苦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紧双眉,捏定破芭蕉扇,脸向着地,鸭子浮水似的跳起舞来”,并且决定再也不放走一个——

  那怕你,铜墙铁壁!

  那怕你,皇亲国戚!

  ……

  这真是神来之笔!看似随和的无常突然翻转出刚毅坚定的一面,诙谐中显示出严峻,这是能给读者以一种震撼的。更可以想见,当在人间,面对“皇亲国戚”肆无忌惮地徇私舞弊而无可奈何的普通老百姓,突然在无常这里看到了抵御腐败、不平等的“铜墙铁壁”,顿会产生一种“若获知音”之感:他的所言所为正是表达了底层民众的愿望。鲁迅情不自禁地说:“一切鬼魂中,就是他有点人情;我们不变鬼则已,如果要变鬼,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较地相亲近”。并且满怀深情地写了这样一段话——

  我至今还确凿地记得,在故乡时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这样高兴地正视过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爱的无常;而且欣赏他脸上的哭或笑,口头的硬语与谐谈……

  这是全文的一个“核”:前面所有的描述、议论、铺垫,都最后归结于此。这里,对无常的形象所做的总结、概括,自然把读者对无常的认识提升了一步,让我们关注“鬼”中之“人”,及“鬼”所保留的“理而情”的理想“人性”;而“至今还确凿地记得”这样的强调,则提醒读者注意埋在鲁迅心灵深处的永恒记忆:“在故乡时候,和‘下等人’一起”怎样与无常鬼同哭同笑……。这意味着,鲁迅从童年起,就有了与底层人民和他们的民间想象物融合无间的生命体验,这是他的生命之根,也是他的文学之根。如我们在第一讲中所说,鲁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表示对作为“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人们“悲哀,叫喊和战斗的艺术家”的尊重与向往,〔19〕在某种意义上,是可以看做是对他的生命的起点的一个回应的。

  而《无常》的结尾,却突然发问:“莫非入冥做了鬼,倒会增加人气的么?”——这又猛然突现了对充满鬼气的人世间的绝望,由此自然会引发出许多联想与感慨……

  四

  《女吊》一开始就引述明末王思任的话:“会籍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并且直接点明:在这一传统熏陶下的“一般的绍兴人,并不像上海的‘前进作家’那样憎恶报复,……他们就在戏剧上创造了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这就是‘女吊’”。——鲁迅如此明确地将“鬼”(女吊)的想象与故乡地方文化传统相联结,这是很有意思的。其实,我们在前面讲到的“无常”,他的以坚毅为内核的豁达、诙谐的性格,以及作为其外在表现的“硬语与谐谈”的语言风格,都打上了绍兴地方文化的鲜明印记,鲁迅因此将其与女吊并称为绍兴“两种有特色的鬼”。而鲁迅对这两个鬼情有独钟,正是显示了他与浙东地方文化的深刻联系〔20〕:这也是他的生命与文学之根。而同样引人注目的是,在鲁迅关于女吊的叙述背后仍然存在着一个“他者”:这回是“上海的‘前进作家’”,1936年的鲁迅正在与之进行激烈的论战,鲁迅称他们是“革命工头”、“奴隶总管”、“以鸣鞭为唯一的业绩”,“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21〕因此,鲁迅对女吊的回忆,就具有回归自己的“根”,以从中吸取反抗的力量的意义;而如本章开头所说,此文又写在鲁迅生命的最后时刻,就更增添了特殊的分量。

  和《无常》一样,鲁迅并不急于让我们与女吊相见,而是竭力先做铺垫,渲染够了,再一睹风采,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先从释名说起,强调“吊死鬼”与“女性”的几乎是先天性的联系。——这也正是本章开头引述的鲁迅最后一次聊天的话题;这背后的女性关怀是很明显的。接着又据“吊神”的称呼而强调“其受民众之爱戴”:女吊和无常一样,都是底层人民创造的、寄托了他们的愿望与想象的鬼。〔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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