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鲁迅提倡一种“随便翻翻”式的阅读:“就如游公园似的,随随便便去,因为随随便便,所以不吃力,因为不吃力,所以会觉得有趣,如果一本书拿到手,就满心想道,‘我在读书了!’那就容易疲劳,因而减掉兴味,或者变成苦事了。”“随便翻翻”的另一层意思就是“读闲书”,什么书都读,“开卷有益”就是。“譬如我们看一家的陈年账簿,每天写着‘豆付三文,青菜十文,酱油一文’,就知先前这几个钱就可买一天的小菜,吃够一家;看一本旧历本,写着‘不宜出行,不宜沐浴,不宜上梁’,就知道先前是有这么多的禁忌。”“讲扶乩的书,讲婊子的书,倘有机会遇见,不要皱起眉头,显示憎厌之状,也可以翻一翻;明知道和自己意见相反的书,已经过时的书,也用一样的办法。”鲁迅由此而提出“比较的阅读法”:“翻来翻去,一多翻,就有比较,比较是医治受骗的好法子”,“我看现在的青年的常在问人该读什么书,就是要看一看真金,免得受硫化铜的欺骗。而且一识得真金,一面也就真的识得了硫化铜,一举两得了”。〔53〕所谓“真金”,就是原著,特别是经典作家的原著,一读经典原著,就知道许多所谓“注经”之作是如何荒谬了。
这里已经涉及“读什么书”的问题。鲁迅在《读书杂谈》里,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爱看书的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书,即课外的书,不要只将课内的书抱住。……应做的功课已完而有余暇,大可以看看各样的书,即使和本业毫不相干的,也要泛览。譬如学理科的,偏看看文学书,学文学的,偏看看科学书,看看别个在那里研究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子,对于别人,别事,可以有更深的了解。
直到1936年,鲁迅还在一封写给一位文学青年的信中提出忠告——
专看文学书,也不好的。先前的文学青年,往往厌恶数学,理化,史地,生物学,以为这些都无足重轻,后来变成连常识也没有,研究文学固然不明白,自己做起文章来也糊涂,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放开科学,一味钻在文学里。〔54〕
这也是鲁迅的经验之谈。鲁迅是学医出身,转而从文,他的知识结构中体现着一种文、理的交融。就像我们在本书的第八讲里所说到的那样,他在年轻时候就对文学与科学都同样有着深刻的理解,这就为他以后的发展开拓了一个广阔的视野,奠定了宽厚的基础。因此,鲁迅所说读一点课外的书,不仅是为了扩大知识面,更可以提高每一个人的文化教养、精神境界,是不可以掉以轻心的。
在《读书杂谈》的结尾,鲁迅对学生们还有两点提醒,也非常重要。一是读书时要“自己思索,自己做主”,他引用叔本华的话说,不能让自己的“脑子给别人跑马”,读书的结果如果是使自己变成“书橱”,那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但如果只是读书,即使能够思索,也还“不免是空想”;“更好的是观察者,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读世间这一部活书”,“实地经验总比看,听,空想确凿”。鲁迅的最后一句话是——
专读书也有弊病,所以必须和实社会接触,使所读的书活起来。
关于写作,鲁迅说得更多,比如他在《答北斗杂志社问》里所说的几条:“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写完以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不生造除自己以外,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55〕就曾被毛泽东所引用,作为“反对党八股”的有力武器。我们这里主要读两篇:《无声的中国》与《作文秘诀》。
《无声的中国》是鲁迅在香港青年会的一篇演讲。〔56〕他提出了两条基本的写作原则。首先是——
我们要说现代的,自己的话;用活着的白话,将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说出来。
这看起来是一个起码的要求,但真正要做到却并不容易。鲁迅说:“我们已经不能将我们想说的话说出来。我们受了损害,受了侮辱,总是不能说出些应说的话。”这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从文化上来讲,现代中国人面临着两个强势文化,一是古人所创造的文化,一是外国人所创造的文化,如果缺乏足够的文化消化力与创造力,就很有可能被这两种文化所俘虏,一味地模仿,按照古人或外国人的思维去想问题,按照古人或外国人的表达方式去说话、写文章,“即使做得像,也是唐宋时代的声音,韩愈苏轼的声音”,美国人、法国人的声音,“而不是我们现代的声音”,处于鲁迅所说的“被描写”的状态,〔57〕即让别人(古人、外国人,或某个意识形态权威)来代表自己,用别人的话来描写自己。这样的中国,看似有声,其实是“无声”的。
于是,鲁迅发出了这样的召唤——
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真,自然是不容易的。譬如态度,就不容易真,讲演时候就不是我的真态度,因为我对朋友,孩子说话时候的态度是不这样的。——但总可以说些较真的话,发些较真的声音。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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