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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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坟》)。文章的内容比较丰富,人们通常注意的是鲁迅关于中国人的“十景病”的论述,关于“悲剧”与“喜剧”的定义。与我们所要讨论的问题有关的是“奴才的破坏”的命题。论述的起点也是日常生活的小事:“乡下人迷信那塔砖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如意,逢凶化吉,于是这个也挖,那个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鲁迅由此引起联想:“龙门的石佛,大半肢体不全,图书馆中的书籍,插图须谨防撕去”;进而上升为一种国民精神的概括,即所谓“奴才的破坏”。其特点好像有三:一是破坏的原因“仅因目前极小的自利”;二是多数人的破坏行为;三“却难于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谁”。但后果仍然严重:“只能留下一片瓦砾,与建设无关。”鲁迅由此而申发开去:“岂但乡下人之于雷峰塔,日日偷挖中华民国的柱石的奴才们,现在正不知有多少!”

  《随感录·六十五暴君的臣民》(《热风》)。这里所揭露的是“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是可怕的:他们“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鲁迅的结论是:“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这是一个严峻的判断,却说出了真实。

  《阿Q正传》(《呐喊》)。阿Q的“精神胜利法”即是一种奴性的表现:本来,当人物质上陷于贫困,不能满足,产生某些精神的幻觉,是可以理解的;但沉湎于精神幻觉,满足于所谓“精神胜利”,并以此来掩饰现实的奴隶地位,采取“不承认主义”,这就成了自欺欺人的瞒和骗了。阿Q精神胜利的另一法就是受到强者(赵太爷们)的欺侮不敢反抗,转向更弱者(例如小尼姑)发泄,这就是鲁迅在《杂忆》一文中所说:“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的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烧掉甚么呢?”——这其实也是“在强者面前为奴,在弱者面前为主”。

  《隔膜》(《且介亭杂文》)。这回讲的是清朝的文字狱,“忠而获咎”的故事。——说“故事”是因为今天的读者对这些事实在是太陌生了。值得注意的是鲁迅的独特分析。一般人从文字狱中所看到的大都是“清朝的凶虐”与“死者的可怜”,而鲁迅却要讨论“获咎”的缘由。鲁迅指出,本来封建等级制度是自有规矩的:“奴隶只能奉行,不许言议;评论固然不可,妄自赞扬也不可,这就是‘思不出其位’”,“进言者方自以为在尽忠,而其实却犯了罪,因为另有准其讲这样的话的人在,不是谁都可说的。一乱说,便是‘越俎代谋’,当然‘罪有应得’”,“倘自以为是‘忠而获咎’,那不过是自己的糊涂”。——中国人惯做奴才,却“不悟自己之为奴”,这是最可悲的事。

  还有贾府的焦大,如鲁迅所说,“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16〕这倒是真正的“忠而获咎”了。——这正是奴才的本色与悲哀。

  对形形色色的奴性的批判,确实构成了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的重要内容,也是他的思想的一个贯穿性线索。我们可以感到,鲁迅对于奴性,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感,即使是最隐蔽、最曲折的表现形态,也都逃不过他的“金睛火眼”。这本身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和理解“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的鲁迅的角度。

  注释

  〔1〕关于中国传统的中庸之道,鲁迅与钱玄同之间曾有过一次很有意思的讨论:钱玄同曾撰文说,人们曾对1857年英法联军侵略广州时的两广总督叶名琛的态度,有一个概括,叫“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钱玄同以为这是能够“作为中国人‘持中’的真相之说明”的。鲁迅则认为,要稍做修改,中国的“持中”之道,应该是“似战,似和,似守;似死,似降,似走”。见《我来说“持中”的真相》,文收《鲁迅全集》7卷《集外集》,56页。

  〔2〕《谚语》,《鲁迅全集》4卷《南腔北调集》,542页。

  〔3〕《上海文艺之一瞥》,《鲁迅全集》4卷《二心集》,302页。

  〔4〕《270728·致章廷谦》,《鲁迅全集》11卷《书信》,562页。

  〔5〕《忽然想到·七》,《鲁迅全集》3卷《华盖集》,61页。

  〔6〕《灯下漫笔·二》,《鲁迅全集》1卷《坟》,215页。

  〔7〕《随感录·五十九“圣武”》,《鲁迅全集》1卷《热风》,355页。

  〔8〕《学界的三魂》,《鲁迅全集》3卷《华盖集续编》,207页。

  〔9〕《阿Q正传》,《鲁迅全集》1卷《呐喊》,515页。

  〔10〕《上海文艺之一瞥》,《鲁迅全集》4卷《二心集》,301页。

  〔11〕《失掉的好地狱》,《鲁迅全集》2卷《野草》,199—201页。

  〔12〕《〈阿Q正传〉的成因》,《鲁迅全集》3卷《华盖集续编》,3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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