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92)

阅读记录

  当然,最醒目的,还是鲁迅杂文的被删除。这本是人类历史上一切批判的知识分子所难逃的文字之灾。不过中国的作者还是有些特别的厄运。如鲁迅说,“日本的刊物,也有禁忌,但被删之处,是留着空白,或加虚线,使读者能够知道的。中国的检查官却不许留空白,必须接起来,于是读者就看不见检查删削的痕迹,一切含胡和恍忽之点,都归在作者身上了”。因此,鲁迅在编集时就有意“将刊登时被删改的文字大概补上去了,而且旁加黑点,以清眉目”。于是,我们发现前面读过的文章中,就被删了好几处。这里也抄几段遭“枪毙”而被鲁迅抢救出来的文字——

  如果大家来相帮,那就有“反帝”的嫌疑了,“反帝”原未为中国所禁止的,然而要豫防“反动分子乘机捣乱”,所以结果还是免不了“踢”和“推”,也就是终于是落浦。(《踢》)

  倘使对于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辞,不发一矢,而但向“弱者”唠叨不已,则纵使他如何义形于色,我也不能不说——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实乃是杀人者的帮凶而已。(《论秦理斋夫人事》)

  于是,我们也终于明白,在那个时代,是既不准谈“反帝”,也不准说“帮凶”的。而这些文字究竟是被谁删的,却更耐寻味。鲁迅就认为,“《论秦理斋夫人事》的末尾,是申报馆的总编辑删的”。〔57〕他还有一个分析:“推想起来,改点句子,去些讳忌,文章却还能连接的处所,大约是出于编辑的,而胡乱删削,不管文气的接不接,语意的完不完的,便是钦定的文章。”〔58〕

  鲁迅并不讳言,他的杂文总是有针对性的,因此,文章发表以后,常常引发出许多笔战。这就是说,鲁迅的杂文是在“和别人的关系”中存在,并在这种关系中显示自己的价值的。因此,他提倡要编“博采种种所谓无价值的别人的文章,作为附录的集子”;他说,如果“只剩了一面的文章,无可对比,当时的战斗之作,就都好象无的放矢,独个人向着空中发疯”,有人评论前人文章总说“谁‘锋棱太露’,谁又‘剑拔弩张’,就因为对面的文章完全消灭了的缘故”。〔59〕因此,鲁迅在编自己的杂文集时,常将与之论战的文章收入,就是要让后来的读者从“对比”中认识、理解他的文章,而我们也因此仿佛亲临“战场”,目睹了他当年的战斗风采。请打开《伪自由书》,在我们已经读过的《不通两种》这篇杂文后面,就附录了两篇论战文章。先是“因此引起的通论”:这是民族主义文学的倡导者之一的王平陵写的《“最通的”文艺》,文章一开头便说:“鲁迅先生最近常常用何家干的笔名,在黎烈文主编的《申报》的《自由谈》,发表不到五百字长的短文”,并针对《不通两种》中的批评,说:“鲁迅先生不喜欢第三种人,讨厌民族主义的文艺,他尽可痛快地直说,何必装腔做势,吞吞吐吐,打这么许多湾儿。”同时自己用“听说……”、“如果……”这类文字,暗示鲁迅写的是“对苏联当局摇尾求媚的献词”。于是,就有了“通论的拆通”:鲁迅仍以“家干”的笔名写了一篇《官话而已》,首先指出王文将鲁迅为避开当局检查而使用的笔名公开,而且涉及《自由谈》的编辑,这“就向上司下属,控告了两个人,真是十足的官家派势”。又针对王文的指责,指出:“说话弯曲不得,也是十足的官话。植物被压在石头底下,只好弯曲的生长,这时俨然自傲的是石头”,可谓一针见血。接着是尖锐的反诘:“什么‘听说’,什么‘如果’,说得好不自在。听了谁说?如果不‘如果’呢?‘对苏联当局摇尾求媚的献词’是那些篇,‘倦舞意懒,乘着雪亮的汽车,奔赴预定的香巢’的‘所谓革命作家’是那些人呀?……平陵先生的‘听说’和‘如果’,都成了无的放矢,含血喷人了。”文章最后说:“现在只有我的‘装腔作势,吞吞吐吐’的文章,倒正是这社会的产物。而平陵先生又责为‘不革命’,好像他乃是真正老牌革命党,这可真是奇怪了。——但真正老牌的官话也正是这样的。”〔60〕——鲁迅这里所说,已经超越了个人之间的论争,说“官话”的王平陵,也就成了一种鲁迅笔下的新的社会典型。

  我们从鲁迅对他的杂文集的编辑中,显然可以感到一种历史感:他是时刻意识到自己是在对一段历史做记录,而这记录是要留给后人,是后来者所需要的。我们在前面的分析中,曾强调了小说家的鲁迅与思想家的鲁迅的统一,其实鲁迅还同时具有历史家的自觉。这也同样渗透到他对杂文的理解和他的杂文写作中。鲁迅曾经感慨,中国的正史“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不容易察出底细来”,“如看野史和杂记”,却多少“容易了然”些,“因为究竟不必太摆史官的架子”。〔61〕鲁迅对报刊的关注,特别是他对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的兴趣,是含着历史家的眼光的,在某种程度上,是将其视为“野史”和“杂记”来看待的。他因此而创造出一种新的杂文体式,我们姑且称之为“立此存照”。鲁迅在《三闲集》里,即引人注目地抄录了土匪的撕票布告、骗子的情书、流氓的警告信,取名为《匪笔三篇》,又原文照录了两种“奇特的广告”,加以《某笔两篇》的标题。在简短的按语中,鲁迅明确表示:“在我的估计上,这类文章的价值却并不在文人学者的名文之下”,“于学术上也未始无用”;〔62〕如有“好事之徒”将各地“报上奇特的社论,记事,文艺,广告等等,汇刊成册,公之于世。则其显示各种‘社会相’也,一定比游记之类要深切得多”。〔63〕在《准风月谈》里,我们又读到了这样一篇妙文:《双十怀古——民国二二年看十九年秋》。全文抄的是“中华民国十九年(即1931年——引者注)十月三日到十日的上海各种大报小报”的新闻标题;前面的“小引”除交代材料的来源,只说了一句:就“譬如看自己三年前的照相罢”。我们今天来读,就是看七十年前的“老照片”了,但读来却格外有意味。就看看10月10日这一天的标题:“举国欢腾庆祝双十”,“叛逆削平,全国欢祝国庆,蒋主席昨凯旋参与盛典”,“津浦路暂仍分段通车”,“首都枪决共犯九名”,“林埭被匪洗劫”,“老陈圩匪祸惨酷”,“海盗骚扰丰利”,“程艳秋庆祝国庆”,“蒋丽霞不忘双十”,“南昌市取缔赤足”,“伤兵怒斥孙祖基”,“今年之双十节,可欣可贺,尤甚从前”。——我曾这样写下自己的“读后感”:“这是30年代中国的普通一日,所发生的一切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但仔细品味,却不难从‘叛逆削平’与‘匪祸惨酷’的矛盾中,在‘南昌市取缔赤足’、‘(京剧演员)程艳秋庆祝国庆’里发现喜剧因素而发出会心的一笑;再掩卷深思,那‘枪决共犯’、‘海盗骚扰’、‘伤兵怒斥’背后,不知道演出了多少酷烈的人间惨剧;同一时刻,同一块土地上,所谓‘举国欢腾’下,正有人哀哀饮泣;人与人之间的悲欢,竟至于如此地不相通,你难道不会感到一丝悲凉袭上心头?鲁迅完全无意于在对生活的漫画化中去寻找悲剧感与喜剧感,而只是把生活的原样保留下来,这中间就蕴涵着悲剧与喜剧的默默渗透,它已经融入生活中,淡化到了不加注意就会忽略过去的地步,然而,也正是在这淡化与消失中包含着一些惊心动魄的东西”。〔64〕鲁迅杂文,尤其是后期杂文中,这样的“立此存照”,将报纸的新闻、文章、广告……实录示众,不加评论,就是要让“生活”自身亮相,也是留下历史的原生形态。〔65〕我们现在终于明白,鲁迅之所以要在杂文集的“后记”中抄录那么多的报刊上的原始材料,正是要充分地发挥他的杂文的历史文献的价值与作用。

52书库推荐浏览: 钱理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