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如歌的正午_迟子建【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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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付玉成的三个丫头在里屋正逗付大头玩,听见碗碎的声音,纷纷探出头来,个个眼里都流露出惊恐神色。付玉成伸出手指,弹烟灰般指着三个丫头说:“吃饱了吧?吃饱了就睡吧,明早还要上学呢。”三个丫头不敢不从,倏地缩回了头,就好像三朵怒放的昙花突然间闭合了。陈生愣怔着,看着付玉成勾起手指把他的女人叫到院子里,他们窃窃私语着,女人的声音似乎比男人的高一些,好像她在争论着什么。最后他们的声音趋于一致,细若游丝了,看来是观点达成了一致。

  付玉成歪着肩膀走了进来,他拍了拍陈生的肩膀,说:“咱哥俩儿再接着喝,今晚来个一醉方休!”说着回头对自己的女人说:“饺子再给我们爷们热一下。不是还有一捧花生米么?炸了炸了,要盐的,不要放糖,给我们下酒!”陈生跟着付玉成走进付家的后屋。屋子又小又暗,炕上的被子散着,加深了陈生想要睡觉的欲望。付玉成把被子朝炕里挪了挪,然后从墙角把一张很小的炕桌搬到炕上,用袖子抹了抹桌面,凑近陈生的耳朵说:“你多喝酒,一会就让你在这———”这时女人进屋送上来两双筷子和一对酒碗。

  付玉成说:“炸完花生米把那些碎碗碴给扫了,别弄得丫头们半夜撒尿时扎着了脚!”陈生很不喜欢他那耀武扬威、指手画脚的样子,在他看来那就像是吆喝牲口。女人飞速地看了眼陈生,然后到灶房忙活去了。付玉成开始唉声叹气地跟陈生诉苦,说他被付大头给折磨得夜夜做噩梦,不是上吊,就是投井,再不就是被炸弹给炸得骨肉分离。正说着,灶房传来“8啦”的叫声,看来是花生米进了沸油了,跟着一股浓郁的香味像丰腴的妇人一样款款动人地飘过来。陈生使劲嗅了一下,叫了声:“好!”

  陈生和付玉成相对而坐,守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和香酥的花生米继续吃喝。从顶棚垂下来的十五瓦的小灯泡在他们之间散发着微弱的黄光,样子既像害了黄疸的一只牛眼,也像乳猪的尿脬。

  付玉成说:“陈生,王来喜家的马好了么?”“不淌泪了。”陈生说,“都是他们家自己作践的。外面一来了玩的人,他们就让那马出去给人骑。爱玩的人就让马快跑,马跑不快就挨揍,它能不流泪么?它还得给家里干活,还得让人耍,我真是气不过。”“唉,我的日子过得更遭罪,还不如那匹马呢。”付玉成说完,就掉下了几滴眼泪。可是陈生对他的眼泪却难以动情,在他看来那眼泪就像羊粪蛋一样让人生厌。陈生喝得头脑发沉,但他并没有忘了正事,他舌头发木地问:“说话算数么?”付玉成明白陈生问的什么,他点点头。“她是你的女人,你真的愿意?”陈生往嘴里填了一粒花生米说,“要是我就不愿意。那样她再生孩子不就是杂种了么?”付玉成张了张嘴,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陈生的酒碗又添满。付玉成说:“陈生,咱俩比比酒量,碰个响,一口气干了怎么样?”陈生说:“这一碗酒下去,肚子还不得着火呀?”“你不敢干?”付玉成说,“那我就不答应那件事了。”陈生想了想,便把酒碗端起,咕噜噜地一口气喝光。喝完他就两眼发花,他觑着眼看灯,觉得眼前的灯泡一下子大了几十倍,灯影下的付玉成就像条鱼干一样悬在那里。陈生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脑袋几乎磕着了桌角,最后是身子一斜,“咕咚”一声倒在炕上睡了。|雥

  陈生一睡下,付玉成就唤老婆收拾桌子。女人在他们喝酒期间已经按计划好的服侍三个丫头睡下,并且给付大头灌了安眠药。

  付玉成小声问她:“睡得沉么?”女人噙着泪水颤声说:“那药劲真大,睡得孩子连眼皮都不眨了。”“外面没有人了吧?”付玉成依然小声问。

  “该睡的人家都睡了,只有王来喜家的院子还亮着,他家好像在干什么活。”“他们家总有干不完的活!”付玉成说,“我再过一会儿绕着王来喜家走,陈生一时半会醒不了。”女人没有吭声。“他吃了几个饺子?”付玉成的声音也有些抖了。

  “五个。”女人抽了一下鼻涕,眼泪抑制不住地下来了,“我想让他吃六个,六个上路顺当,可他说啥也不吃第六个。”“我也不想亲手去———”付玉成的眼泪也下来了,“可是你想他这样下去怎么办?你我活着还行,有人照顾他,等我们死了,他的几个姐姐都嫁人了,他该多可怜?”“我们把账赖在陈生身上,我心里不好受。”女人抹着眼泪说,“他又没有———”“原先让他去做这事也是成不了的。”付玉成说,“你没看出来么?陈生和他有感情,陈生再魔症也不会把他扔进河里。”付玉成话音刚落,他老婆就哭出了声。她仿佛看见了冰冷的河水中漂浮着儿子的尸首。他的大头漂在水面上,就会像太阳落入水中一样给她带来暗无天日的日子。

  付玉成压低嗓音厉声道:“别把他们哭醒了!”女人哆哆嗦嗦地说:“我舍不得———”“你以为我———”付玉成颤声说,“这样对他、对全家人都有好处!”女人掩面出去了,她到园子中哭去了。她的泪滴在泥土和植物的叶脉上。泥土的感觉是以为下雨了,它正渴望得到浇灌;而叶脉以为是晨露降临了,只是觉得时辰不对,因为它同时也能感觉到月光的照拂,但不管怎么说它的心房得到了滋润,就不去计较水滴的来源了。泥土吮吸着泪水,叶脉亲吻着泪水,月光也觉得自己的脚被什么东西濡湿了,月光抖了抖脚,还是踉踉跄跄地在泥土和叶脉上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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