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如歌的正午_迟子建【完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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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如歌的正午

  作者:迟子建【完结】

  陈生坐在木墩上,垂着倭瓜似的扁圆的头,十分卖力地编着缝纫机。由于编得不顺利,他先是骂手中柔韧的青草是毒蛇变的,然后又骂正午的阳光像把钢针一样把他的头给扎疼了。后来有只蜜蜂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就歪过头觑着眼对蜜蜂说:“你蜇呀,蜇完我你也就小命没了。我又不是花,满身的盐气,弄得你死时连点甜头也尝不着,你要是觉着合算,就蜇呀?”

  蜜蜂大约意识到不合算,虽然陈生蓄意挑衅,它还是识时务地飞走了。这时王来喜慌慌张张地走进陈生的院子,对他说:“陈生,求你个事,把我家的马给杀了吧。”

  陈生抬头问:“那马怎么了?”

  “它淌眼泪。”王来喜顿了顿手,说,“都淌了三天了。”

  “它吃草么?”陈生问。

  “吃。”王来喜说。

  陈生又问:“拉屎么?”

  “拉。”

  “那它知道睡觉么?”陈生再问。

  王来喜点了一下头。

  “它能吃能拉又能睡,杀它做什么?”陈生坚决地说,“我不干。”

  “它淌眼泪,都淌了三天了。”王来喜说,“杀完马,我送你一双大头鞋,半新的呢。我知道咱俩的脚是穿一路鞋的,正合适。你去年冬天穿的那双鞋我也看了,都张嘴了,该扔了。”

  “它淌眼泪有什么。”陈生用平淡的口气说,“人不也淌眼泪么?人淌泪不稀奇,马淌泪也不稀奇,它淌几天兴许就会好了。”

  “我们又没惹它,它平白无故淌什么泪?”王来喜伤心地说,“让左邻右舍的看了,以为我们怎么虐待了它。”“准是你们把它使唤过头了。”陈生开始继续编他的缝纫机,他对王来喜说,“你们一年四季不让它着闲,有时还把它租出去让外来的人耍,它不伤心才怪呢。”

  王来喜知道陈生要是不想做的事,你就是跪下求他也无济于事。何况他正在编东西,这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杨秀,王来喜觉得自己来得也不是时候,于是就面色凄惶地离开了。

  陈生自从前年冬天从城里告状归来,整个人就变了个样子。首先他变得大胆了,无论什么人都敢顶撞;其次他杀生的本领忽然被升华到一个高度,宰瘟猪、勒疯狗这些令人生畏的事,他做起来却得心应手。所以有了杀生的活大家都来求陈生,一求即应,他不取报酬,随便你给他一件旧衣裳、两只碗或一双袜子都行。这两年夏季的正午,陈生都雷打不动地坐在院子里用青草编各色东西。他都是编给杨秀的。他编了两口箱子,箱子里又有一些围巾、戒指、项链、手帕等东西,他称它们是“压箱底儿的”。箱子虽然好编,但因为体积大,用草多,单单编它就几乎用了一个夏天。他的房间里因为这些草编物的陪衬,总是散发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香气。他每编完一样东西都要和杨秀说说话:“你不是要箱子么?有了!你看它多能装东西呀。”当然,有时他编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和她说话:“我知道你稀罕这东西,你别急,就要编完了。”

  有时正午有雨,陈生就躲进棚厦里编,雨一停,他又抱着草出来。而如果是晴天,陈生永远都是坐在正午的阳光下,垂着倭瓜似的扁圆的头,一丝不苟地为杨秀营造着一个全新的世界。青草在他眼前湖光般闪烁着,他仿佛已经抓住了杨秀的手。

  开始时人们以为陈生疯了,后来发现他待人接物还很正常,说话办事也都有准,就料定他的脑筋没有出现太大的毛病,只不过是他进城告状遭到耻笑而受了点刺激而已。

  陈生开始数落杨秀了:“你不是早就想要一台缝纫机么?我给你造缝纫机,你却一直跟我捣乱,你中午没吃好么?你要是这样,我就先上王来喜家了。你也看见他刚才来了,他家的马淌泪了,淌了三天了,让我把它给杀了。可我不能杀马,它淌淌泪又怎么了?我得去看看,他家喂给它的草是不是沤了?再不就是饮它的水不干净。”陈生从木墩前站起来,回屋喝了一舀子凉水,然后就抄着手去王来喜家了。他弓背抄手的样子仿佛害了肚子疼。他碰见的人无论长幼都一律唤他“陈生”,连四五岁的孩子也这么叫,可他并不恼,一律“嗯”地答应一声。

  陈生在老婆杨秀没死前,老爱晚上抄着袖子到邻居家看牌。他自己不会打牌,但就是喜欢看,他站在一个人的背后,一站就是一晚上。每当他不由自主地发出嘿嘿的笑声时,必定是他盯着的这人抓来了大王或小王。所以打牌的人都不愿意被陈生盯着,陈生一站在背后,这个人准输牌。事后陈生总是说:“我见你抓来了王,怎么还赢不了?”别人就没有好气地说:“我把那王给阉了。”陈生便红了脸,轻轻嘀咕道:“王也长着那个东西?”牌迷们有时为了拒绝陈生的造访,就早早把门闩上,以图玩个尽兴。然而不屈不挠的陈生会翻墙而入,仍然站在一个人的身后始终不渝地看,并且常常发出那种有针对性的笑声。

  “陈生,你怎么一见到王就乐?”人家说他。

  “我乐了么?”陈生委实有些慌张了,他张口结舌地说,“我没觉着乐呀。”然而他确确实实地一看到王就嘿嘿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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