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如歌的正午_迟子建【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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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三章对马子元说:“我的工钱你给我补齐。”马子元的刀条脸拉长了,他说:“我都给你了,你休想讹我。别以为我们苦艾村的人有钱,就得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告诉你,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李三章说:“你到底给不给?”马子元啐了口唾沫,一抹脸说:“不给!”陈生看到李三章给自己使了个眼色,知道时机已到,就一声不吭地走到马子元面前,一拳头就砸在他的鼻子上,立刻就打下一摊鼻血,把他的浅色衬衣给染上了血渍。马子元“嗷———”地叫了一声,他的女人失手撇下面盆哭叫:“不好了,打人了!”陈生把马子元踢倒在地,然后让他脸朝地,陈生稳稳实实地骑在马子元身上,使劲地打他的屁股。由于他骑在马子元的腰部,打他的屁股还要回手,不得打,陈生灵机一动就掉过身子,倒着骑马子元,这样打起来就得心应手了。陈生边打边说:“我叫你不给钱,你这黑心烂肺的王八蛋,你还想当旧社会的大地主是不是?!”李三章嬉皮笑脸地坐在炕头,他盘着腿,顺手拿起炕头的半碗豆浆喝着,一派逍遥。这时马子元的女人上前用一双沾满了湿面的手来挠陈生的脸,陈生一抬脚把她踢翻在地。她坠地的一瞬跌出一个响屁,惹得几个在窗外看热闹的人笑起来。她不屈不挠地爬起,又一次冲上来挠陈生的脸,这回陈生飞起另外一条腿把女人踢翻在地。女人号啕大哭着:“要出人命了!”而她的男人则在陈生身下蚯蚓般蠕动着。这男人好赌,身上的力气跟蚂蚱一样微弱。他赌博的手气总是很好,所以不用劳作也过得殷实富足。李三章一个月前给他家新盖的偏厦子做内部修理,抹墙面、垒灶台、铺地板等等,足足干了一个星期。说好了包吃包住之外,给他二百八十元的工钱。可马子元验收活的时候横挑鼻子竖挑眼,非说墙面抹得不匀,那些坑深得燕子都能来做窝;说灶台垒矮了,烧火时恐怕要往出燎烟;还说地板铺得缝隙太大,小孩都能顺着缝儿往里撒尿。这样他就少给了李三章八十块钱。李三章垂头丧气拿着二百元钱回家后,每天都觉得窝火。尤其是他种的几亩土豆,由于种子没选好,一棵棵秧子又黄又瘦的,他试着抠了几盘土豆,没一个匀称的,全都窄窄的苦巴着脸,上面长满黄痂,就像害了天花一样。看来他今年的收成算是泡汤了。他越想越憋屈,也就愈发觉得那八十元的可贵。他开始算计八十元钱能置办什么东西,后来他想明白了,若买面可以买五袋,买豆油可以买二十多斤,买散装的白酒可以买两塑料桶。这样一想,他就觉得既丢了面粉,又丢了豆油和酒。他开始筹划要回那八十元钱。他知道对付马子元这种无赖只能动武的,他想起了陈生。陈生打人不犯法,因为大家都认为他是疯子。自己只要前去督阵,袖手旁观即可。所以那天晚上他就去找陈生了,陈生听后义愤填膺,拍着胸脯说这事就包在他身上了,随时准备出发去苦艾村讨钱。李三章又把在马子元家干活时,马子元讲究陈生的话告诉给他。马子元说,陈生没有媳妇怪可怜的,干脆送给他一只小母羊,让他夜里去睡好了。陈生听后暴跳如雷,直嚷着要连夜进发苦艾村,把马子元的脑浆打出来喂猪。

  陈生骑在马子元身上时又想起了他羞辱自己的话,所以下手就更重了。他说:“你才睡小母羊呢,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这个喝人血的小鬼!”马子元的老婆见自己的男人气息奄奄,围观者又不上来拉架,知道自家人缘不好,自己无能为力,不能吃眼前亏,就返身从后屋取来一百块钱,举着钱对李三章说:“给你那八十块钱,留着买药去吧!你现在立马找给我二十块,然后你就拿上这张钱滚蛋!”李三章灵巧地蹦下炕,眼疾手快地抢过那张钱,说:“我和陈生来往的路费就包括在二十块钱里了,还找给你个屁!”说着吆喝陈生罢手。陈生还沉浸在让自己睡小母羊的情节中,所以起身时又使劲踢了马子元几脚,咒他:“下回耍钱让你输,输得你连条裤衩都穿不起,小母羊都不让你睡!”他们带着一种功成名就的自豪感威风八面地走出马家。围观者一哄而散。陈生和李三章疾步走上公路,当他们路过小卖店的时候,陈生突然撞见陆家的女人敞着怀提着一瓶酱油从里面出来。她看见陈生,从嘴角挤了一个笑,然后用闲着的那只手扣了一下衣襟。陈生觉得她没有把头发梳好,乱蓬蓬的。而且她瘦了很多,眼皮耷拉着,不知那满身的热气都去哪儿了。陈生愣了一下,李三章就揪着他的衣袖说:“快走,别在这停了。”他们按照预先计划好的徒步从苦艾村朝滩头村走去。这两个村子相距二十里,他们要赶到那里去吃午饭,然后从那里搭车回家。由于临近正午,太阳照得很厉害,陈生头晕眼花、口干舌燥,他便想着碰到小河沟要下去喝点水。李三章捏着那张钱,把它甩得哗啦哗啦响。他打着口哨对陈生说:“哼,他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他再挺一会就会尿裤子了。”陈生却不搭话,他看见陆家女人陡然瘦成这副样子,心中有些伤感。他还记得陆家女人抽身离去的那个夜晚,他无限陶醉地躺在仓棚的地上,看着饱满的月光从门的缝隙一根根探进来的情景。它们斜着身子,通身雪白,就像琴弦一样,仿佛随便一只手抚上去都会奏出温柔的琴声。飞蛾的飞翔声总是由强而弱,陈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泪水。他就那样睁着眼睛,看着月光被阳光所取代,然后他穿上衣服离开苦艾村。由于他用那一百元钱换来了一个美好的夜晚,他的白昼就捉襟见肘地清贫。他无钱买全票回家,只好用手中的几元钱坐到一个叫乐古的村子,然后在那里乞讨般地挨门挨户地要求打零工挣钱,有个人家挖菜窖用了他,使他得以顺利返回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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