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在庞鹏云师长面前毫不掩饰地说:我飞进了盲区。
“砰”的一声,庞鹏云握杯子的手颤了一下,杯子掉在地上,碎了。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欧阳江河又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胡说!他的手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整个茶几都在拼命地摇晃着。
欧阳江河只好说出了两次飞进盲区的经过。
庞鹏云怔怔地看着他,他站在那里,庞鹏云就那么怔怔地望着他。
他望见了庞师长两鬓生出的花白的头发。
久久,庞鹏云悻悻地说:这不可能。
真的!他说。停了停他又大着胆子说:要不我再飞一次?
他说完这句话便后悔了,因为他看见庞师长那张脸充满了血色。
胡说,你在胡说!庞鹏云浑身都在发抖。
庞鹏云起身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的夜空。
他悄悄地离开庞师长的家。
就在这件事的第二天,他突然被宣布停飞了。没有人知道他停飞的原因,只有他和庞师长心里清楚。
庞鹏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一直装在他心里的盲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欧阳江河粉碎了。
盲区——自然设置给人类的恶魔。这个恶魔一直装在庞鹏云的心里。这座机场刚组建时,他与欧阳河编队飞行,探索盲区,标明盲区的方位,当时能肩负起此重任的惟有他和欧阳河。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年轻的血液在体内奔涌。他们俩人都想率先驶进盲区,哪怕是牺牲也在所不惜。后来还是欧阳河抢先了一步,因为他是自己的战友,也因为他是长机,欧阳河没有牺牲在战场,却牺牲在了盲区里。从那时起,他的心里就筑起了一道屏障——盲区。它在他的心里生根、结果。
那时他仍然年轻,有多少次飞行时,他绕着盲区飞了一圈又一圈。他不相信盲区会比敌人的机群更可怕。有多少次,他调整好了方位,加大了油门,准备全速冲过去,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也不会畏惧,结果在那一瞬间,理智占了上风,他驾驶着飞机从盲区周围绕了过去。这种冲动这种决心他下了许多次,最后他还是战胜了自我。
有多少回梦里,他都飞过了那片盲区,他激动得大喊大叫,结果就醒了。醒来之后,他久久睡不着,眼前总是晃动着欧阳河的身影,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时他会为什么想起欧阳河。于是他在心里热热地叫了声:伙计——
时间久了,理念终于战胜了冲动,他想,盲区就是盲区。
盲区是他庞鹏云和欧阳河共同标明的,因为盲区,欧阳河成了烈士,他成了功臣。于是他从团长到师长。盲区成了他和欧阳河的标志。盲区如同风化的沙石,一点点地流蚀到他的血肉里,成为他生命和事业的一部分。他盼望着盲区从自然界消失,他又怕盲区消失。盲区像块巨石深深地吸引着他的身心。每逢大青山冒出一缕缕神秘雾气的时候,他都激动异常,几乎跑步登上大青山,让那一团团神秘云雾笼罩住自己。他在内心里喊叫着:来吧,来得越猛烈越好!
有一段时间,大青山风平浪静时,他就坐卧不宁,心里空空落落的,仿佛丢失了什么。最后连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这生这世无论如何不能和盲区分开了。他想,总有一天,他要飞越盲区。但想不到的是,盲区竟真的突然消失了?
上级有几次想提升他,都被他谢绝了。他知道自己离不开盲区,离不开这片天空。他怕失去盲区,就像当年怕失去战友欧阳河一样。如今,欧阳河失去了,他再不能失去盲区了。盲区是欧阳河和自己的化身。
欧阳江河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停飞。
就在他被宣布停飞的第二天傍晚,他爬上了大青山。他还没有走到那个焦糊的大坑旁,便看见了庞鹏云,庞鹏云背对着他,默默地站在父亲的石碑旁。
他有些犹豫,想回去。但他还是走了过去,庞鹏云一直没有回头,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立在庞师长的身后。
庞师长突然说:跪下!
他愣了一下。
庞师长又重复了一遍:跪下!!
他跪下了。面对着父亲的石碑,还有那个盲区坑。
这时,庞师长缓缓地转过身体,他看见了庞师长眼里噙着的泪水。
他跪在父亲的石碑面前,似乎在面对一座大山,他想和庞师长争辩些什么,关于盲区,还有自己两次成功飞过盲区的体验。
他跪在父亲的石碑旁,脑子里空濛一片。
不知什么时候,庞师长已经离开了,他扭身去望,看到了庞师长远去的背影,在那一瞬,他发现庞师长老了。
那一次,他久久地跪拜在父亲的石碑前。他似乎听见了父亲在和他说话,父亲都说了些什么,他又一句也听不清,他又听见父亲在抽泣,最后他逃也似地离开了父亲。
他相信,迟早有一天,庞师长还会让他飞的。他坚信这一点,他等待着。
白晔的这一封来信,打乱了他平静的心绪。他想使自己冷静下来,让自己好好想一想,可是白晔的身影无时无刻地都在他眼前闪现,她的音容笑貌影子似地伴着他。
他想,自己真的是爱上白晔了,他再也离不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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