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壮听到了张香兰的哭声,从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潮头从心腔里蓬勃地升起涌到了喉头,他想忍住,便用手抓了自己的腿。那股迅雷不及掩耳的悲哀冲破了他的防线,眼泪和哭声同时奔涌而出。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哭,他却哭了,哭得畅快淋漓。他想起了没见过面的父亲,还有张香兰以及童年,他哭着,真心实意、全力以赴地哭看。
哀乐一遍又一遍在山镇响起,讣告一次又一次播放着。整个山镇都被哀乐和讣告笼罩了。当顶的太阳一点又一点向西边移去,早秋的寒气略带风尘地走来。
哀乐。
讣告。
田壮红肿着眼睛站了起来,他茫然四顾,天依旧是那天,小院也依旧是那个小院,刚才的一切,恍似做了场梦。哀乐响着,透着初秋丝丝的寒气一点点地走来。此时田壮的心情已经平静了,平静得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讣告一遍遍播放着,一下子,他觉得自己成了个局外人。
此时屋内张香兰的声音也平息了下去,她又走到外间拼命地揉搓盆里的衣服,她的头发披散着,她不抬头,只是发狠地揉搓着。田壮站在院子里,突然心里竟升起一丝对她的同情。他甚至想走过去,帮她把头发拢起,可是他没有动,就那么木然地站在院子里。
这时陈平推门走了进来,陈平的头发蓬乱着,脸有些肿胀,身上有许多地方仍隐隐地疼着。他和田壮是同学,他来找田壮帮他出气。田壮望见了陈平,他没有说话就那么望着。
田壮,我让别人打了。陈平说。
毛主席死了。田壮说。
我的军帽也被他们抢走了。陈平仍说。
你听这哀乐。
那三个杂种好像是粮食局的。
毛主席真的会死?
你帮我找到那些杂种,咱们收拾他们一次。
毛主席死了,你听这哀乐……
俩人不说话了,蹲了下来。俩人谁也不看谁,陈平从兜里掏出盒纸烟,撕开来,抽出一支递给田壮。
田壮没接,眼睛却盯着那盒纸烟,烟是“迎春”牌,纸烟盒的颜色有些紫也有些蓝,田壮一时说不准那倒底是一种什么颜色。
抽吧,咱们现在都是大人了。陈平鼓励着田壮。
田壮以前也抽过烟,那是好奇,也是为了玩。这次田壮有些不敢接那烟。
抽吧,我来时刚买的,今天我心情不好。陈平自己也叼了一支。
田壮就把那支烟接过来,然后两个人就深一口浅一口地吸。
毛主席死了!田壮说。
不会是假的吧?陈平隔着烟雾望着田壮。
怎么会呢,你听这哀乐。田壮又说,他又有了想哭的感觉。
毛主席他怎么会死呢?陈平有些喃喃。
你说以后咱中国会咋样?这次是田壮问陈平。
说不定要打仗了。
没准,美帝苏修说不准趁这时候和咱们打上一仗。
咱们当兵去吧。
要是真打起来,就是不想当兵也得当。
说心里话,想当兵么?
田壮马上想到了父亲,还有老莫,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到底想当还是不想当?陈平推了一把田壮。
田壮又想到了张香兰还有这个家,他这次果断地点点头,又补充道:我要是当兵,就再也不回来。
那是,我也不想回来。陈平说。
毛主席死了,今年征兵说不定会要很多人。
操他妈,我的军帽让他们抢走了。
是谁,你认识他们么?
不认识,但很面熟,可能是粮食局那帮小子,我早晚能碰上他们。
你自己不要和他们来硬的,到时你来叫我,咱们再去叫李胜明。
我自己不会动手的,他们仗着人多,还打了我。陈平说完撸起衣袖让田壮看自己的伤。
你别急,毛主席死了,咱们先等一等,等有机会再报仇。
操他妈的,他们抢了我,还打了我。
你要去当兵,白晔怎么整?田壮扭了头,瞅陈平的半张脸。
她和我有啥关系?
你和她那点事,谁还不知道。
陈平就红了脸,低下头,用手去抠脚下的地。
要当兵,咱们都去,再叫上李胜明,还有白晔。田壮神往着。
到时候,我和我干爹说一说,要去咱们都去,就是打起仗来也好有个照应。
那是。田壮虽这么说,他的神情却黯淡了下来,他想到了父亲。
天渐渐地暗了。
那我回去了。
陈平立起身。
田壮把陈平送到门口,他看着陈平骑上自行车,一歪一扭地顺着胡同骑出去。
小镇出奇地宁静,先是有三两家灯火燃了起来,很快山镇都被灯火笼了。那天晚上,山镇的人们很少有人出门,人们都显得忧心忡忡。
田壮一时不想走回到屋里,他怅然若失地站在小院里,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毛主席死了,真的死了!
一时间,田壮的心里空空荡荡。他仰头望了眼天空,天空里很幽静,那里繁星点点,一颗流星,划破天际,陨落了。田壮的心里就一紧。他曾听人说过,每当地上有死人的时候,天上就会有一颗星陨落。田壮是高中生,学过地理,他知道宇宙的含义。但他宁愿相信传说。田壮痴痴地望着天空中的星河,他努力地寻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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