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伟下了车,在风中站了一刻。他的茂盛的头发被吹得蓬蓬勃勃的,使我联想到冬季里旺盛的炉火。他再次回到车里时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好了,我们回城。”他压低噪音补充一句,“我永远舍不得休你。”
吉普车晃了一下,从一条沟坎跃上通往城里的宽阔的道路。我望了一眼八方台镇,落日已变为猩红色,它正如火如条地沉沦。八方台镇的房屋看起来影影绰绰的。我只觉得心底一股浓浓的渴望终于冲出心扉,我急忙说:“于伟,快停车!”
于伟踩了刹车:“怎么?”
“去八方台镇。”我说,“我想要那个孩子。”
于伟吃惊地看着我,他怔了半晌才说:“别勉强自己接受不喜欢的东西。”
“不是东西!”我激烈反驳,“是我们的孩子!”
“你可别后悔,再想一想。”于伟说,“我最不愿意看到你难过。”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轮辉煌的落日说:“快去那个镇子,我听见那孩子在呼唤我。”
的确,我听见了落日燃烧的声音,那是一种生命在行走的声音,一种生命在呼唤的声音。
三个人
八方台镇迷宫样的格局使我们备受周折。车子绕来绕去,总是见到一样的房屋,一样的小庭院,一样的猪舍和鸡架。甚至缩着头走在篱笆外土路上的人也都是同一种表情。我们不得不停下车询问一个老人:王吉成家该怎么走?那老人穿件单薄的黑夹袄,双手抄在祆袖,瘦削的脸,紫嘴唇,说话时有点哆哆嗦嗦的。他努了一下嘴,指着车停着的地方说,那就是。我们谢他的时候,他的眼睛忽然掠过一丝悲哀的表情。
我和于伟面面相觑,我们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我们并不知道王吉成家的确切位置,可我们的车就停在那里。于伟拉了一下我的手,鼓励我走进那个庭院。
我最先看到了房前窗下的一小块花圃。经霜后的波斯菊和罂粟花的枝蔓颓然地纠缠在一起,有两只秃头的鸡在土里扒来扒去。沿着花圃的墙壁向上看,可以望见形形色色的菜籽一把把地垂吊着。如果说这古旧的房屋很像一个沉默而神秘的印第安人的话,那么这些在晚风中微微摇曳的菜籽就是印第安人身上斜插的羽毛了。苍黄的沙地上不仅有鸡屎,还有狗遗下的粪便,不过没有听到狗吠,想必它此刻失职于主人,不知去哪里撒欢了。门的左右两侧堆着一些杂草、脏水桶、铁锹、废纸箱等东西,而门媚上则插着艾蒿和被风吹雨淋后泛出纸钱颜色的葫芦,那是端午节留给这家的永久纪念了。
于伟拉开了门。我紧紧握着他的手,我心跳加快,手心出汗,仿佛做贼一般。天色已经很晚了,可屋里仍没开灯,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在黯淡的光线中看见了灶台和几样餐具,土墙上挂着笊篱和竹帘,这些东西看上去给人一种出土文物的感觉,宁静而庄重。
于伟和我通过灶房走向里屋。于伟站在门前问了一声:“王吉成在家吗?”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想必他同我一样有些紧张。
屋里没人搭腔。但是门却突然被推开了,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女孩子噘着小嘴气冲冲地望着我们。我们知道这是王吉成的长女了。她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们,不情愿地闪开了道。
一个高个子中年女人从土炕上趿着鞋下来召唤我们。她眼圈红肿,头发却很利索,像是刚刚梳过,说话时鼻音很重,想必她已经哭了一刻了。
油漆脱落的矮柜上放着两个油腻腻的玻璃杯,她端起暖水瓶为我们倒水,我看着她姣好的背影。她边倒水边说:“以为你们不来了。”
“路上有点事耽误了。”于伟结结巴巴地解释。
“刚才我听见了车在响,我就知道你们来了。”中年女人倒完水,回转身递给我们。水是烫的,可她看我们的目光却是寒冷的。
我们将水杯放到窗台上,不约而同走上前打量炕梢躺着的那个孩子。他盖着薄薄的磨出了洞的线毯,香甜地睡着。于伟用手掌轻轻地持了一下他的头发,充满慈爱地看着他,然后又轻轻用手指抚了抚他的鼻尖和嘴唇。于伟的这种温存举动使我的眼泪汹涌而出,他是太需要一个孩子了。
“这孩子觉很轻,如果你们再碰他的耳朵,他就会醒的,他的耳朵可灵呢。” 中年女人微微叹了口气,“他睡了二十多分钟了,再有一会就该醒了,他的觉不长。”
那个小女孩将窗台上的那两杯热水倒进花盆里,中年女人见状气急地扯过她,拍打着她的背喝斥道:“这么不懂礼貌,客人还没喝呢,花秧也得给你烫死了,还不快出去玩!”
那女孩子并不反抗,也不哭,她在挨打时恨恨地看着我们,一言不发。
中年女人气咻咻地拉亮了电灯,昏暗的光线下熟睡的婴儿露出了微微的笑靥,也许他正做着甜美的梦。他的嘴不大,小巧的鼻子,眉毛弯弯,眼睑微微凹陷,肤色白净,是个很漂亮的孩子。
中年女人说:“说心里话,我真舍不得放他——”她抽噎了一下,“可是你瞧,老大——”她指了指那个充满反抗情绪的小女孩说,“已经六虚岁了,老二是个男孩,四岁了,现在跟他爸爸出去了。拉扯这三个孩子真不容易,还有这老三是超生,在外名声不好听,听说你们很想要个孩子,送给你们去养敢情是个好事,我们也算做了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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