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在小院里立了多久,终于又扛起磨刀的家什走了出去。
巷子里很快就响起了一阵高亢的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
解放了,一切都安定了下来,百姓们放心地在街上走着,一张张脸上充盈着幸福与满足。杨铁汉磨刀的生计明显好了起来,他走进一条胡同,放开嗓子一阵吆喝,一把把刀就明晃晃地伸到他的眼前。过来磨刀的很多人他都是熟悉的,当初他当上磨刀匠的时候还是个小伙子,十几年过去了,三十几岁的他早已是一脸胡茬儿,一副当家男人的样子。当然,磨刀技术也今非昔比。每当有人把刀递过来时,他都会认真地看一眼那人。这些熟悉的面孔往往无意中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那时,他给人磨刀只是个幌子,一旦接到任务,经常放下磨了一半的刀,冲人说声对不住,家里有急事就慌慌地走了。现在,那些熟悉的面孔还在,他的心却像掉进了黑不见底的深洞,无着无落。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杂货铺。几个孩子也早已回到家里,盼妮和盼春正在读高中,抗生和军军也快小学毕业了。四个孩子像一面墙似的站在他的面前,他一看到这几个孩子,就不由得想到了盼和,心情就复杂起来。
彩凤依旧在忙碌,杂货铺的生意也比以前好多了,她里里外外地忙着,没有闲着的时候。现在,当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小小的饭桌就显得很拥挤了,盼妮和盼春就会端起碗,在碗里夹些菜,站到一边去吃了。
他抬起头,看着长大的盼妮和盼春,心里就沉一下,时间过得真快呀!盼妮和盼春送到他这里已经十年了。十年的风霜雪雨,孩子们似乎转瞬间就长大了,可他还没有把他们送出去,完成组织交给他的任务。他的心里顿时沉甸甸的。这时,他又看到了军军和抗生,军军也已经十三四岁了,长成了半大小子。抗生的眉眼也越来越像大河,看着抗生,他恍惚就像看到了大河。
孩子们风卷残云般很快就吃完了,抹一把嘴,就回到房间写作业去了。饭桌边只剩下他和彩凤,彩凤把盘子里的菜扒到他的碗里,说了声:孩子他爸,你多吃点儿。
自从有了盼和,彩凤就一直这么喊他。现在,盼和没了,她仍然没有改口。他听了,嗓子一阵发堵,面前的饭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他放下碗,悠长地叹了口气。
彩凤也意识到了什么,躲在一旁抹起了眼泪,一顿饭就这么吃得没滋没味的。
晚上,躺在床上时,两个人也是辗转难眠。他又莫名地叹了口气,彩凤干脆坐起身,在黑暗中望着他。半晌,她终于憋不住说:有些话我不该问,可我还是想问。
他的身子动了动,似乎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彩凤压低声音说:现在都解放了,你还没有找到吗?
听了她的话,他身子一颤,半晌没有说话。
嫁给他这么多年,彩凤对他的身份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即使是这些孩子她也从来没有多打听过一句,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们。尽管他从没有对自己明说过什么,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望着她,半晌才摇了摇头。你去县委找过了?她问。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县委也没有你要找的人?她又问。这次他没点头,也没摇头,索性从床上坐了起来。
屋子里一片静寂,过了一会儿,黑暗中她幽幽地说:联系不上也好,这些孩子我都带习惯了,要是他们冷不丁走了,我会不习惯。
他的心咚咚猛跳了几下,突然,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压低声音说:彩凤啊,这几个孩子的事你对谁也不能说,记住了?彩凤望着他,认真地点点头。
他又用力地攥了攥她的手,把她拥到怀里。忽然,她轻声啜泣起来,他不解地望着她。她用手捂着脸,哽咽着:孩子他爸,我想咱们的盼和。
她的一句话,让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盼和就不会死。他忘不了敌人把盼和扔到井里的一刹那,更忘不了盼和那双惊惧的眼睛和凄厉的尖叫。有许多次,他在梦里听见盼和在喊他,梦见盼和从高处落下来,他伸手去接时,人就从梦中醒了过来。醒了后,他仍在喊着盼和。他呆呆地坐在黑暗里,满身是汗,满脸是泪。他捂住脸,一遍遍地在心里说着:盼和,爸对不住你。眼泪顺着指缝点点滴滴地流下来。
他醒了,彩凤也就醒了,当他躺下时发现彩凤的枕头已经湿了一片。他一把抱住彩凤,哽着声音说:彩凤,我对不住你啊——
彩凤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半晌才说:孩子他爸,要不咱再生一个吧?不管是男是女,都叫盼和。
他慢慢松开了她,望着无边的黑暗,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说:不用了,咱们有那么多孩子,多一个、少一个也没啥,再说盼妮他们都是自己的孩子。
彩凤不再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泪水慢慢地流了出来。
此时,听到彩凤又提起盼和,他的心又一次刀剜般的刺痛。看着彩凤伤心的样子,他只能小声地劝慰着。
在以后的日子里,杨铁汉每一天都怀揣着希望,肩着磨刀的家什,一路地吆喝着:磨剪子嘞,戗菜刀——
直到晚上,当他把杂货铺的大门关上,他才长长地吁一口气。一天就这么结束了,明天他又将迎来一份新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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