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楞有时也走过来,抱一抱外孙,和三甫交流几句。三甫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鄂伦春语言了,格楞以前曾无数次地问过三甫他们从哪里来,三甫每次总是说,从很远的地方。三甫每次这么说时,目光就望着很远很远的天空。在格楞的印象里,很远的地方就是山外,那无垠的大平原上有成群的人,有成群的羊……三甫后来又告诉格楞自己是日本人,家在海的那一边。格楞不知道日本该是怎样一个地方,在他的眼里,世界只有两个,那就是大山和平原。宾嘉也时常想着日本的模样,她想到的却是大平原的集镇。她去过那样的集镇,是自己小的时候,她在大平原的集镇上看过许多人和好玩的东西。山外的一切让她看了既新鲜又陌生,她喜欢山外面的一切,又害怕外面的一切。她和三甫结婚时,那时她就想,也许有一天三甫会走掉的,回到山外面的大平原上去。那时她就想,三甫要她走,她会义无反顾地跟着走。后来,她从三甫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令她欣慰的东西,那就是三甫已经喜欢上了这里的一切,包括自己和儿子。有时,她又觉得三甫也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母性的博大和爱,一点点在她的心里滋生着。
川雄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广岛,他想起广岛的时候,更多的是想念和子,他无数次重温着那间纱厂后面纱头堆里和和子约会的场面。和子颤抖的身子偎在他怀里的那份感觉,还有和子凉凉甜甜的嘴唇……这一切都令他终身难忘。
最后一次,他们是在逃出纱厂的一天夜里,两个人依偎在山洞里,听着山洞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他和和子紧紧拥抱在一声,有月光透过洞口洒进来,大地升腾起一片模糊的雾气。他们透过洞口,望着眼前的世界,一时竟陶醉了……最后和子狠狠地在他的胸前咬了一口,他的胸前永远地印上了和子的齿印,那齿印永远地刻在了他的胸前。每天晚上他思念和子时,他都要一遍遍抚摸那至今仍清晰可辨的齿印,就像一次次在抚摸和子俊秀的脸庞。他想起和子,心里就有酸甜苦辣的东西在翻腾,他不知道和子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在思念他了。
川雄来到中国,每到一个村庄,看到被士兵一个个疯狗一样地追逐的女人,那一声声痛苦的呼喊,觉得那一声声都是和子在喊叫。
在山岭夜深人静的夜晚,川雄一遍遍哼唱那首流传在广岛的民歌:
广岛是个好地方
有鱼有羊又有粮
漂亮的姑娘樱花里走
海里走来的是太阳
……
他唱着歌的时候,觉得和子就站在他眼前,一点点地向自己走来。川雄的心就碎了。他在心里发誓般地说:“我一定要回广岛。”
和格楞一家出山那一次,他就抱定着再也不走回来了,就那么走下去,一直走到大海边,然后回广岛。可那一晚上发生在他们眼前的战争,使他回广岛的想法又一次绝望了。他知道战争还没有结束,他不知道这场战争将什么时候结束。
2
川雄是在一天黄昏时分失踪的。三甫想川雄不会再回来了,他呆坐在川雄曾住过的木屋里,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格楞一家不知道川雄为什么要走,他们一家数次地站在山岭上等待着川雄,他们相信川雄会回来的。
川雄真的又回来了,他是在失踪十几天以后的一天清晨回来的。回来的川雄一头撞开木屋,便昏天昏地地睡去了。三甫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他一刻不停地守在川雄的身边。川雄昏睡两天后,他睁开眼睛时就看见了守在他身旁的三甫,川雄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三甫握住川雄的手,川雄透过泪光瞅定三甫说:“我要回广岛,我要去找和子。”
三甫一直那么信任地望着川雄。
“三甫君,你别怪我,你得留下,我理解你。”
三甫一把抱住川雄呜咽了起来。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回广岛。”川雄气喘着说。
三甫这时听见儿子的啼哭声,他的心也随着那哭声颤了颤。
川雄又回到了小木屋里,三甫知道,川雄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消失的,再也不回来了。那些日子,没事的时候,三甫总要到小木屋里坐一坐,他并不说什么,和川雄一起,呆怔地望着窗外,草枯、草荣、阴晴雨雪……
川雄终于走了,是在又一个初冬的早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三甫冲着川雄的背影跪了下去,他嘶声地冲川雄喊着:“川雄君,保重啊——”
格楞和格木举起了枪,他们鸣枪为川雄送行,他们不知道广岛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们衷心祝愿川雄此行能顺利地回到广岛,找到他的亲人。
川雄走了,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三甫不知道山外面的战争是否结束了,川雄是不是已经走到了海边,顺利地回了广岛,和子还好吗?
山岭仍然如故,山还是那些山,岭还是那些岭。
三甫常常望着空寂的山岭愣神,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他总要到川雄住过的小木屋里看一看。几次在梦里,他都梦见川雄又回来了。三甫知道,他这一切都是徒然,可他不知为什么,还是希望川雄会突然间回来,仍和他们一起生活。隔三差五的,三甫在小木屋里点燃炉火,他呆坐在炉火旁,回想着昔日和川雄坐在小屋里谈论家乡广岛的情形,想到这里,三甫伤感的泪水就会涌出来,然后他就长跪在地上,默默地祝福川雄能够顺利地走回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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