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天看我买那么多专辑,就问我:“你是音乐系的?”我摇摇头,她继续猜:“搞艺术的?”我想了想,搞文字的算是艺术吗?然后又摇了摇头。她没有继续猜,有点惋惜地自言自语起来:“如果你是搞艺术的就好了,你太适合了。”
我问为什么。她说:“你总是一个人看着专辑,在心里自己和自己说话。”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在心里自己和自己说话?”
“你总盯着一张专辑的封面看,我一张报纸都看完了,你还没看完,如果不是在自己问自己,难不成是不识字?当然还有一种是犹豫不决,因为没钱。嗯,对,你要么是搞艺术的,要么就是没钱。”之后她又补了一句,“其实搞艺术的,大都没什么钱……”
第一次听她说那么多话,真是句句有趣,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可惜智慧也并没能让她立刻变得美丽。
我问:“那你呢?怎么来音像店了?”
她说:“在我们那儿,女孩20 岁嫁不出去就会被人当累赘。”
“你都20 了?看不出来啊。”
“没有,我才19。”
“那你什么意思?”
“明知道自己属于很难嫁出去的类型,何必要等到所有人觉得你不行的时候再投降呢?有这工夫,还不如出来见见世面。”
“你怎么知道自己很难嫁出去?!”虽然我特意加强了质问的味道,但其实只要说出这句话,就是一种变相的安慰。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愿意娶我啊?”
“我……当然不。”
“那不就对了,连你都不愿意,我怎么嫁得出去?”
我听出来了,她在骂我,我讪讪地干笑两声,心想反正你也没什么朋友,就让你损两句得了。
她看我没有回答,就歪着脸看着我说:“生气啦?别生气嘛,我又没什么朋友,你算是我这两年来最熟悉的同龄人了,生气的话,以后我就不开这种玩笑了。”
我说:“怎么可能生气,你也是我这两年里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她接着说:“好多人买专辑只是为了听,但你还会看。后来我也会看你看得很久的封面,也会觉得,有些音乐是需要搭配色彩的,有些人的长相就需要搭配类似的文字,当封面色彩、文字、歌手神态很统一的时候,那张专辑一定不会难听。”
音乐根本就没有好听和难听之分,只有有无意境的区别。至今我仍是这么认为,只要各方面恰到好处,说唱也能替代情歌唱哭人。听音乐的人,总是积极的,能保持清醒,也能看到别人。
大概是聊得来的原因,我结账的时候她说:“你回去把包装留好,如果你觉得不好听,就原封不动地把它装回去给我,我拿到大批发商那儿退掉就行。”
“你……”我情绪上头,一时找不到词来表达心情。
“不用客气。”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那儿有好多难听的专辑,包装全扔了,只能当收藏品进行展览了。”
年轻的时候,不熟悉的人说句你好,都是天堂。熟悉的人对你再好,你也觉得是天经地义。
这些道理都需要我们亲历人生,一步一步跌跌撞撞走出来,才能体会到。只要还在路上,就不怕懂得太晚。
时间就这么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地过去,她给我免费退了多少张听过的专辑我没算过,她给了我多少折扣我也没算过。但我记得,在音像店遇见了一个人,通过她,把这个人买的专辑都买了下来,后来在别的场合相遇时,两个人聊起共同听过的音乐,走得很近,就索性在一起了。我们也一起结伴去音像店淘货,偶尔会带一些好看的书或好吃的零食,权当感谢音像店的小姑娘起到的桥梁作用,直至少年的爱情无疾而终,她也从不问我们分开的原因。
记得还有一次,我在结账的时候,遇到有顾客问她:“老板,这张好不好听?”然后我就会帮她回答。我也从不说哪张专辑难听,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如果你没有那样的心情,就不会听那样的歌曲。
听歌,不会让你心情立刻愉悦。听歌,只会让你找到愉悦的方式。
记一段好词,写一段感触,沉浸在音乐的氛围里,体会某种情绪。
三言两语就能形容出来的感受,能被十几首歌曲细数到天明,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久了,她就很不要脸地对我说:“唉,要不我把新到的专辑都先给你听一天,然后你帮我写一些推荐语好不好?”
听到这样的要求,我本来还想佯装矜持,可一副占了大便宜的嘴脸无情地出卖了我。“好!那我就拿这几张了!”我怕她反悔,拿了专辑就走。但我也绝对按时把自己的推荐语一一打印出来,让她抄在音像店门口的黑板上。
她说自从我帮她写了这些推荐语之后,店里卡带和CD 的销售量平均每天都能多30% 以上。我说:“你没有骗我吧?”她说:“我没骗你,不过好像我骗了别人,因为每个顾客都认为我全都听过了,哈哈。谢谢你。”
我很不好意思,连说:“谢谢你才对,让我少花那么多冤枉钱。”
除了少花钱之外,其实我也特别感谢她。那些嘲笑我听歌不挑的同学,也会去音像店根据我的推荐买专辑,然后用推荐语里的话跟我来分享。刚开始我觉得很好玩,后来觉得其实你是不是专业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真去分享了,认真去表达了。“有时候,真诚和信任的力量比一切专业的力量更可怕”——大概10 年后,公司的副总裁在《泰囧》创造了历史性电影票房纪录之后和全公司的员工这样分享。
自从大三我开始忙碌实习之后,去音像店的机会就少了。夏天的某个晚上,我把几张专辑还她的时候,她突然说:“我要回去结婚了。”
我整个人僵在CD 货架边,右手悬浮在空中,半天没动弹。现在想起来,我多少是进步了,我第一反应并不是我将失去多少免费听CD 的机会,而是她这么一回家嫁人,我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之后说出来的话,呼出来的气都是潮湿的味道。
我硬着头皮装作若无其事地开玩笑:“你不是说你嫁不出去吗?怎么现在又要嫁人了?难不成对方是个瞎子吗?”
她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她说:“就是一个瞎子。”
我就这么愣在那儿,很长很长时间,我脑子里只重复着一个念头,就是想把自己一个耳光抽死。说句对不起就像是秋后落满人行道的落叶,凋零又孤单。我甚至不敢抬起头看她,走出音像店的时候,我的脸仍在发烫。我不知道当晚我是如何回到宿舍的,一想起她笑着笑着就哭出来说的那句话,我就能看见一个自以为幽默聪明又面目可憎的自己。
一连几天,我不敢再路过音像店。我想道歉,也想祝福,想告别,也想随便说点什么,哪怕问问她的名字也好。终于,我鼓起勇气去了,音像店里的人却换成了一个中年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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