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辙_石钟山【完结】(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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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刘坐下后问:嫂子呢?

  他愣一下,还是答:出差了。

  小刘说:老高你那部长篇出来了么?

  高一帆愣了一下,在他的印象里,小刘还从来没喊过他老高,以前,小刘总是叫他高老师,但他很快便适应过来了,叹口气,找出一封出社版的信让小刘看。

  小刘以前来时他正在写一部叫《绿火》的长篇。

  那部长篇早就写好了,已交给了出版社,出版社对他的小说很满意,可眼下这种纯文学的东西销路不好,征订数上不来,出版社便不敢发稿。前几天编辑来信,问他能不能推销三千册。

  小刘看完那信说:老高,用我帮忙吗?

  高一帆笑一笑说:我不想出书了。

  小刘说:不就三千册吗?包在我身上。

  高一帆有些吃惊地望着小刘。

  第二天他一起床,就看见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纸条是小刘塞进来的,小刘说:

  老高,知道你没起床就不打扰了。三千册书款已汇往出版社。能为作家做些事很高兴。

  高一帆望着那张纸条,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他洗脸时,就把那张纸条顺着下水道冲走了。他朝下水道看了看,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

  妻子突然回来了。

  妻子站在他面前时,正是晚上,他坐在黑暗中正空洞地想着什么。他望着突然出现的妻,愕然地大张着嘴巴。他嗅到了一股陌生的气味,伸手打开台灯,妻在灯光下很媚地冲他笑一笑说:我回来了。那神情就像刚上街买菜回来。他坐在那里,一时不知是梦里还是雾里。妻不再理他,走进里间,点亮所有的灯,又打开窗子,然后开始乱七八糟地收拾东西。不一会儿,厕所里又传出妻冲澡的声音。他知道,这个夜晚将不会再安宁了。

  洗过的妻,换上一件很华贵的丝绸睡衣躺在床上,正欣赏自己手上那排宝石戒指。他一直倚在门旁望着她。妻也看见了他,伸手从挎包里摸出一盒烟,他不知是什么牌子,他没见过,妻递给他一支,他没动。妻很熟练地用打火机点燃烟,很舒服地深吸一口。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混合型外烟气味,他差点咳出来。他终于想好了一句话:你怎么又回来了?妻很惊诧地看着他说,为什么不能,这是我的家呀。他一时语塞。他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到法院去和她离婚。他很惘然,复又踱回到写字桌前,周围漆黑一团。

  不一会儿,他听到里间的电灯开关一响,妻熄灯了。

  妻出走的时候,已经辞了工作,于是妻再也不用准时上班下班了。妻早晨起床梳洗的时候,正是他要睡觉的时候。妻空出卧室的床,他一头扎在空床上,刚一躺下就又嗅到了那股陌生的气味。他极力想排除掉那股异味,可努力几次最后还是失败了。后来,他重新起来,把妻刚换上的那套铺盖又重新换掉,这才躺下去,很快便进入梦乡。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妻一直站在过道上微笑着望着他。几日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可没几日,平静的日子便被打破了。妻腰里不知什么时候插上了bp机,那bp机说不准什么时候,冷不丁就会响起来。妻一听到bp机响,就慌慌地出去,到楼下对面那个电话亭去打电话。妻每次进出,都会把他惊醒,让他烦躁不安。

  一次妻打完电话回来,看见他正在床上睁着眼睛,妻就说:我要装个电话。

  没几日,他正睡着,突然来了几个人,在外间吵吵嚷嚷不知在干什么。不一会儿,那几个人就走了。他睡不着,爬起来,就看见妻正坐在沙发上,跷着腿在拨电话。那是一架乳白色的电话,那上面一个个黑色的按键,就像趴在那的一个个蜘蛛。这时电话通了,妻就用一种非常柔媚的声音说:是老王么,我现在有电话了,号码是6351029.

  他在报箱里拿出晚报,大侠好久没有出现了。他把每个字都读完了,也没有发现有关大侠的任何消息。他竟有几分失落,不由得叹口长气。

  妻说:号码是6351029.

  妻还说:6351029.

  ……

  妻不知什么时候才放下那电话。妻以后果然不再进进出出往电话亭跑了。她有时竟一整日不出去,只是不停地往外打电话,或者有电话打进来。他不明白,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电话好打。妻似乎很体谅他,电话每次响起来,她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拿起话筒,讲话时声音也很轻。他躺在床上,心里竟有了几分感动。

  只有夜晚的黑暗才属于他自己。他坐在写字台前,但妻的气味无时不在,他总是要把门窗打开。

  他坐在桌前的时候,就看见了桌上那叠退稿。那些退稿在一天天长高。这都是他一年前辛劳的成果,最近又无声无息地重新摆在了他的案头。每封退稿里面都写着一封编辑真诚的信,信上都是同样的内容——刊物改刊了,稿子无法采用,另谋高就之类的话。

  果然,那些编辑部再赠他刊物时,昔日熟悉的刊物便不复存在了,换了愈发响亮的刊名,还有更加醒目的标题:

  人妖之间话长短

  中国童妓在海外

  拂晓前的枪声

  性病大流行

  女扮男装十五个春秋

  国际刑警在中国

  ……

  他看着那一本本散发着油墨香的刊物,不知是喜是悲。他就那么坐着,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让浓浓的烟雾把自己沉沉地遮住。他望着桌上那一摞整齐的退稿,心里很平静。以前,他每写完一部稿子,都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兴奋和满足,每一份稿子都是自己到邮局挂号寄出,然后就是幸福地等待。一部手稿,变成铅字展现在他的眼前,那是多么幸福、多么令人陶醉的往事啊。此时,往事恍似一个远古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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