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们不远另一道山梁上,幸存下来的几个日本兵,也在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这么多天以来,自从两支队伍狭路相逢,走到了一起,似乎商量好了,他们在朝着一个方向一同前行。只有这样,他们似乎才感到安全一些,只要有一方宿营了,另一方也会歇下来。
由刚开始相逢时的紧张和不安,现在变成了相互遥望了。他们都知道,双方都没有战斗力了,在他们的心头,残留着的只是一线生机。他们顺着这一线生机走下去,走下去。
王玥闭着眼睛,身体随着担架在摇晃着,她的身体瘦得已经不成样子了,薄薄的如一张纸在担架上躺着。有几只苍蝇在追随着她的双脚,双脚红肿着,不时地流着浓水。她能清晰地听见高吉龙和吉姆的喘息声,有时两个男人的喘息声混成一团,在她的耳边惊天动地。
“放下我吧,把我放下吧。”她这么说,她也只能这么说。
担架终于又摇晃了一下,缓缓地放下了。高吉龙和吉姆就势坐在了担架的两端,两个男人张大嘴巴拼命地呼吸着,仿佛要把森林里的空气一下子都吞到肺里。
王玥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她不想再说什么了,说什么也都没有必要了。
高吉龙前几日差点自杀成功。他真想和弟兄们一起死在这片丛林里,想当初,东北营几百号人马,怀着雪耻的信念开赴缅甸,后来落败到了丛林,那时虽说队伍死伤惨重,但高吉龙的信念并没有破灭:有朝一日队伍走出丛林,他们还会是一支东北营。可眼前,弟兄们没能走出丛林,一个又一个都死在了丛林里。高吉龙的心在流血,他有何脸面去见东北父老?
东北军离开奉天调往关内的那一天,他们是在秘密行动,可还是让奉天的老百姓知道了。他们涌出了家门,涌到了车站附近的大街上,他们没有言语,眼睁睁看着他们涌上了军列。
先是有一声哭泣,接下来,哭泣声便传遍了整个奉天,像波涛像大海,哭声汇聚着,越来越悲壮。奉天的人民是东北军的父老兄弟姐妹,他们这么一走,等于把父老兄弟姐妹抛弃了,把他们抛在了日本人的魔爪之下。
那几日,奉天的天空格外阴晦。
汽笛声声,列车启动了。送行的人群涌动着,一张张脸泪水模糊着,百姓们举起了无奈的双手,向阴晦的苍天呼号着。
高吉龙看着眼前的情景流泪了。他身边的许多士兵也流泪了。列车渐渐远去,东北沉睡的黑土地一点点在他们眼前消失。高吉龙那时的心似刀剜一样的疼,他用拳头一下下擂着车门,在心里暗暗发誓:我高吉龙迟早有一天会杀回来的,替家乡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报仇雪耻。
东北军一撤,整个东北便沦陷了。日本人称东北为满洲国。
东北军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去。东北军大多数官兵的心情和高吉龙一样,那就是他们仇恨日本人。
终于,他们出征来到了缅甸,小小的东北营被蒋介石的嫡系部队算计着,他们心里清楚这一点,但他们不怕,只要让他们打日本鬼子,报仇雪耻,他们什么也不在乎。
东北营出征那一天,所有能赶来的东北军官兵都来了,一双双热烈的手握住了出征士兵的双手,他们共同说的一句话就是:“别给东北军丢脸,打出个样子来,为父老乡亲报仇!”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啊。
弟兄们群情激昂,高吉龙更是心绪难平,他一次又一次挥舞着手臂向前来送行的东北军弟兄们告别。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丛林,该死的丛林使他们一个又一个弟兄葬送在这里!他们没有死在战场上,却葬身在这该死的丛林里。高吉龙望着越来越小的队伍,他的心在流血,同时也心如死灰。他的好兄弟、好部下李双林失踪了,失踪在这片莽莽丛林里,不用想,他也知道,好兄弟李双林再也不会活着走出丛林了。那一刻,高吉龙就想到了死,他想用死来向弟兄们谢罪。弟兄们都死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躲在了一棵树后,他先是冲着走过的丛林方向跪下了,他是在向死去的弟兄们跪拜,他在心里说:“弟兄们,等等我,咱们不能在今生今世一同战斗,那就等着来世吧。”
后来他又跪向了北方,北方有他的父老乡亲,他在心里颤颤地说:亲人们,我高吉龙对不住你们,我要用死向你们谢罪了。
然后,高吉龙掏出了怀里的日记本,那里记载着阵亡兄弟们的姓名和家庭住址。他又掏出了腰间的枪。他颤抖的右手握住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现在只剩下轻轻地一扣扳机了。就在这时,王玥出现了,她一下扑在高吉龙的身上,她歇斯底里地喊:“啊,不,啊不,你不能死!”
她夺过了高吉龙手里的枪,泪眼朦胧地望着高吉龙。
高吉龙很平静,他凄然地冲王玥笑一笑说:“让我死吧,我这是谢罪呢!”
王玥望着他,半晌说:“我们会走出去的,你答应过弟兄们,即使只剩下一个人也要走回祖国去。”
吉姆也走了过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到眼前的情景,他什么都明白了。从一开始,他就瞧不起这支中国部队,自然也瞅不起高吉龙。当中国部队决定向北而不是向西时,他没办法只好随着队伍走了。因为他清楚,靠他自己无论如何走不出丛林。现在他把中国人当成了同病相怜的伙伴,只要中国人能走出丛林,他也能走出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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