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不语了,又试探着问:“要不,就回去歇吧?”
他不动,也不语,仍“叭嗒叭嗒”地在吸烟。吸了一气,又吸了一气。
“歇就歇吧。”
他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发现她坐在那没动。
她向他伸出手说:“老头子,拉我一把,咋就站不起来哩。”
他走过来,搀了她一把,两个人绊绊磕磕地向屋里走去。
“见鬼了,我一闭上眼就想起那片林子。”他们躺下后,他这么说。
“唉——”她叹了声,很无力。
他终于睡着了,结果又一次梦见了“他们”还有那片林子,林子遮天掩日,没有尽头。
很快,他就醒了,睁开眼睛,窗外西天的北斗星正映人他的眼帘,当年,他们就是看见了它,才找到了北方的,他们一路向北走来,结果就走到了今天。
此时,他望着北斗星鼻子有些酸,眼窝子也有些热。
他恨恨地想:这是咋了,自己咋跟个娘儿们似的。
结果,他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眼泪,他怕她看见,用被子蒙住了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
半晌,他又睡着了,这次他又梦见了自己年轻那会,仍是在丛林里,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几乎是在牵着她往前走,她的手小小的,攥在他的手里,那么软那么柔。那时,他好像一点也没体会到这些,现在他才有了体会,在梦里体会了一次那时的一切,多么美好哇。他笑了,在梦里笑出了声。
又是一天早晨,他醒了,见身边的她没有动静,他先披衣坐了起来。
他说:“该起了,吃过饭,咱还要锄草呢。”
他这么说过了,见她依然没有动静,他瞅了她一眼,看见她仍睡着,脸上挂着少见的笑,他不忍心打扰她的好梦,独自轻手轻脚地起了炕,等到他做好饭时,她仍没起来,仍是那么笑着。
他说:“你笑啥咧——”
说完去拍她的额头,他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他叫了一声,便僵僵地立在了那里。
她去了,她在梦中去了,她是微笑着离他而去的,她在梦中梦见了什么,他真想问问她。他慢慢地蹲在了地上,伏下头,呜呜地哭泣起来。他这次哭得很痛快,也没有责备自己,她去了,没有人能够看见他娘儿们似的哭泣。
她真的去了。
她伴着他走出了丛林。
她伴着他走过了怒江。
她伴着他走过山海关。
她伴着他度地了许多个春夏秋冬。
她伴着他一直到老。
……
她离开了他。
他为这一切哭泣着。
第六节
又是一个下雪的季节。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着,白了墓地,白了这一方世界。
他一大早就起来了,提着扫把在扫着这片墓地。
“沙沙——”
“沙沙——”
墓地一点点地显露出来,很快又被飘舞的雪花覆盖了,他仍在不停地扫着。
“沙沙——”
“沙沙——”
他一边扫一边自言自语:“你说我咋就老做梦哩,咋就走不出那个梦哩。”。
他这么说过了,听见没人回答,他清醒了过来,呆呆地伫立在那里,突然,眼泪就流了下来。
半晌,他又在扫。
“沙沙——”
“沙沙——”
一声又一声。
他的背更驼了,腰更弯了,雪落满了他的身上,厚厚的,沉沉的。
“这雪,咋就下个没完没了呢。”
一股风把他刚说出的话吹散了,随着雪花零零散散地飘向了墓地。
后来,他就坐了下来,伴着墓地,伴着白雪。
他的目光从一个又一个墓上扫过,一个又一个。这么多年了,他不知望过多少遍了,他对它们倾诉过,倾诉过那片丛林,说过留在丛林里的弟兄,多少年过去了,他一直在说着,在心里说着。
昨夜,他做了一夜的梦,梦当然离不开那片丛林,李双林、牛大奎、童班副、刘二娃、姜小子……他们一个又一个向他走来。他们围住他说:“回家吧,营长,你带我们回家吧。”
他们还说:“我们在这里水土不服哩。”
他们又说:“我们想家哩,想家乡的雪,想家乡的雨,想家乡的春夏秋冬。”
后来他的梦一下子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都离开了他,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了,但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营长,你不管我们了?”
“营长,我们一直向北走,咋就走不到头呢?”
“营长,我们饿呀——”
“营长,我们实在走不动了。”
“营长,我们想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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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着他们的一声声呼喊,他哭了,很起劲地哭,哭着哭着就把自己哭醒了。
醒来之后,梦境里的一切,依仍在眼前浮现,仿佛他仍在丛林中,仍在梦中。
雪下着,纷纷扬扬的。
他坐在墓地里,他已成了一个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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