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世上有一种人,毫无尊严感,毫不讲道理,一旦遇上他们,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因为我与人交往的唯一基础是尊严感,与人斗争的唯一武器是讲道理。我不得不相信,在生物谱系图上,我和他们之间隔着无限遥远的距离。
6
当我在一个恶人身上发现一个美德,我就原谅了他的一千件恶行。
当我在一个善人身上发现一个伪善,我决不肯因为他的一千件善行而原谅他的这一个伪善。
7
大智者必谦和,大善者必宽容。唯有小智者才咄咄逼人,小善者才斤斤计较。
8
有大气象者,不讲排场。讲大排场者,露小气象。
9
大魄力,人情味,二者兼备是难得的。
10
我相信,骄傲是和才能成正比的。但是,正如大才朴实无华,小才华而不实一样,大骄傲往往谦逊平和,只有小骄傲才露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傲慢脸相。有巨大优越感的人,必定也有包容万物、宽待众生的胸怀。
11
骄傲与谦卑未必是反义词。有高贵的骄傲,便是面对他人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不卑不亢,也有高贵的谦卑,便是不因自己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傲视他人,它们是相通的。同样,有低贱的骄傲,便是凭借自己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趾高气扬,也有低贱的谦卑,便是面对他人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奴颜婢膝,它们也是相通的。真正的对立存在于高贵与低贱之间。
道德现象
1
道德有两种不同的含义。一是精神性的,旨在追求个人完善,此种追求若赋予神圣的名义,便进入宗教的领域。一是实用性的,旨在维护社会秩序,此种维护若辅以暴力的手段,便进入法律的领域。
实际上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混淆必生恶果。试图靠建立某种社会秩序来强制实现个人完善,必导致专制主义。把社会秩序的取舍完全交付个人良心来决定,必导致无政府主义。
2
做人要讲道德,做事要讲效率。讲道德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讲效率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生命。
3
一个行为有两个动机,一个光明,浮在表面;一个晦暗,沉在底里。当它们各居其位时,灵魂风平浪静。有谁想把它们翻一个个儿,灵魂就会涌起惊涛骇浪。
4
在幸福时,人也会有良心的斗争,但那良心是在脑子里,斗来斗去只是头痛。只有在苦难中,回首往事,良心发现,这时的良心才在心灵中,人才真正感到心痛。
5
恶德也需要实践。初次做坏事会感到内心不安,做多了,便习惯成自然了,而且不觉其坏。
6
阴暗的角落里没有罪恶,只有疾病。罪恶也有它的骄傲。
7
专制国家把病人当罪人,民主国家把罪人当病人。后者的高明之处是不以法官自居,但它毕竟是以医生自居,并且常常忘掉一个常识:医生也会生病的。
8
同样的缺陷,发生在一些人身上,我们把它看作疾病,发生在另一些人身上,我们把它看作罪恶。我们有时用医生的眼光看人,有时用道德家的眼光看人。
医生把罪犯看作病人,道德家把病人看作罪犯。医生治国,罪犯猖獗。道德家治国,病人遭殃。
在医生眼里,人人都有病。在道德家眼里,人人都有罪。医生怜悯人类,道德家仇恨人类。怜悯人类的人自己有病,仇恨人类的人自己有罪。
平庸和伪善
1
我最憎恶的品质,第一是虚伪,第二是庸俗。虚伪是一种冒充高尚的庸俗,因而是自觉的庸俗,我简直要说它是有纲领、成体系的庸俗。单纯的庸俗是消极的,虚伪却是积极的,它富有侵略性。庸俗是小卒,唯有推举虚伪为元帅,才能组成一支剿杀优秀灵魂的正规军队。诚然,也不该低估小卒们的游击战的杀伤力。
2
猥琐假冒神圣乃是最无耻的亵渎神圣。夜里我不断梦见一个句子――
“子曰他妈的!”
3
当庸俗冒充崇高招摇过市时,崇高便羞于出门,它躲了起来。
4
在这世界上,谁真正严肃地生活着?难道是那些从不反省人生的浅薄之辈,哪怕他们像钟表一样循规蹈矩,像石像一样不苟言笑,哪怕他们是良民、忠臣、孝子、好丈夫、好父亲?
在我看来,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就无严肃可言,平庸就是最大的不严肃。
5
群体性的懒惰是阻碍个性发展的最大阻力。在社会中,每个人个性的自由发展意味着竞争,于是,为了自己能偷懒,就嫉恨他人的优秀,宁愿人人都保持在平庸的水平上。
6
怯懦是懒惰的副产品。首先有多数人的懒惰而不求个人的独特,这多数的力量形成了一条防止个人求优异的警戒线,然后才有了人言可畏的怯懦心灵。
7
个人越是雷同,社会就越是缺少凝聚力。无个性的个体不能结合为整体。个人越是独特,个性的差异越是鲜明,由这样的个体组成的社会有机体就越是生气勃勃。
8
除了平庸,一切都可以忍受。然而,我受不了的只是自己的平庸。至于别人的平庸,只要不冒充为高明,我是乐于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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