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安群果然被威慑住了,半个月后,他调走了。
丢丢黯然神伤了一段时日,很快从市井生活中获得了安慰和乐趣。道 外是哈尔滨比较杂乱的一个区,房屋和街道都不规整。房屋高的高、低的 低,新的新,旧的旧,它们挤靠在一起,好像一个人长了一口参差不齐的 牙。街巷呢,倒像个心事复杂的女人,斜街一条连着一条,弯曲的巷子更
是随处可见。不过,正是这种不规整,使这个区的生活显得琐碎而温暖。 那时做小本生意的商贩开始多了起来,一到黄昏,他们就蹬着三轮车,来 到人烟稠密的街巷,当街叫卖,夜市就这样悄然兴起了。卖土产日杂的, 卖蔬菜水果的,卖面食的,卖各色熏酱肉食品的,卖衣服和鞋帽的,卖膏 药和蟑螂药的,卖花卖鸟的,在夜市中都可以见到。丢丢喜欢逛夜市,一 碗漂着葱花的馄饨或者是一个刚出锅的油炸糕,就是她最好的晚饭了。她 最爱逛卖耳环的摊床,那些耳环不是金银之类的高档品,它们材质普通, 价格低廉,但丢丢很喜欢。比如菱形的枣木耳环,铜质的葡萄串耳环,酒 红色的马蹄形玻璃耳环,这几副她爱惜的耳环,都是从夜市淘来的。有一 天,她一边逛着夜市,一边吃着驴肉烧饼,忽听有人叫她的名字“丢丢”, 她站住,回身一看,是个中等个戴着副银边眼镜的青年,丢丢觉得眼熟, 可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我是王小战啊。”他朝她伸过手来,“小的时候, 咱们住一条巷子啊。”丢丢想起了《猴皮筋》的歌谣,笑了,握住了王小战 的手,说:“多少年不见了啊。”
王小战现在保险公司工作,是个部门经理。丢丢觉得他做保险一定会 有非凡的业绩,因为他口才好。他们互留了电话和住址,一周后,王小战 就来敲傅家的门了。他一边推销各类保险,一边和丢丢叙旧。傅东山夫妇 觉得女儿已到了出嫁的年龄,所以对王小战的招待也就格外热情。他们看 着他长大,与他父母相熟,知根知底。刘连枝对女儿说,我看王小战对你 挺好,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处对象了。他们开始约王小战来家吃饭,给 他包饺子,炖排骨,蒸包子,他们还背着丢丢,把亲家给会了。两家大人 对孩子的相处是满心欢喜,只盼望着他们早一点把婚事定了。丢丢对王小 战,虽不反感,可也没特别的好感。她见到他时,从来不会激动。晚上入 睡前,也不会想起他。丢丢拿不准主意,就去征求哥哥的意见,那时傅铁 已厌倦了街头的烟尘和喧嚣,正准备辞职做生意。他对丢丢说,王小战这 人机灵,跟着他一辈子不会受穷。如果你只想过安稳日子,我看他是不错 的人选。
丢丢想要的,就是安稳日子。从那以后,她对王小战也就热情一些。 两个人常出去看电影,吃饭,逛商场,不知不觉已交往了一年,感情也加 深了一些。正当他们要领取结婚证的时候,让丢丢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夏日的一天,王小战的父母去呼兰串亲戚,当夜不归,王小战就留丢丢住 在家中。那是个满月的日子,王小战为丢丢脱光了衣服,把她抱在怀里, 颤抖着抚摩她。他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我要了你,就会为你负责的。” 他们交融在一起的时候,王小战不停地发出叹息,丢丢还以为他是在为美
而叹息呢。
那个夜晚之后,王小战开始疏远丢丢。丢丢打电话约他来家吃饭,他 总是找各种借口推脱。有一天,刘连枝忧心忡忡地把丢丢叫到一旁,拐弯 抹角地问她,你在跟王小战前,是不是处过朋友?丢丢矢口否认。刘连枝 叹息着说:“那怎么小战他妈跟我说,你跟小战不是第一个?小战说你骗了 他,他不想娶你了!”丢丢这才明白,王小战是嫌自己不是处女。她冷笑了 一声,对母亲说:“我也不想嫁一个卖保险的。万一有一天他没钱了,把我 害了骗保也未可知!”
丢丢给王小战打了个电话,说是想见他最后一面。王小战说,不必了 吧。丢丢说,我想把你送我的东西还给你。王小战马上说,那好吧。
丢丢把王小战约到夜市。王小战来的时候,丢丢正坐在摊床前吃刀削 面。见了他,她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丝绒袋,将它扔到王小战怀里。那里 装着王小战给她买的一副象牙耳环和一只银手镯。王小战收了东西,转身 要离开的时候,丢丢伸出一只脚,钩住他的腿,说,别急,我还要给你唱 支歌呢。王小战只能趔趄着站住。丢丢放下碗,用筷子敲打着碗沿儿,泼 辣地唱着:“猴皮筋,我会跳,男欢女爱我知道。女儿花,开一宵,男儿桨, 夜夜摇。”丢丢这一唱,把王小战弄得满面尴尬。摊主笑了,往来的行人也 被她逗笑了。丢丢唱完,将腿收回来,王小战获得解放,快步离开了。丢 丢笑了几声,从容地吃完那碗面,然后到另一处卖烧烤的摊床要了几串羊 肉,喝了一瓶啤酒,摇晃着走出夜市。她不想回家,连穿过三条街,一直 走到松花江边。她坐在江岸上,分外委屈,想哭,却哭不出来。不断有行 人从她身边经过,她叫住其中一个男人,朝他要了一支烟。那人掏出打火 机为她点烟的时候,丢丢问,你结婚了吗?男人点点头。丢丢又问,她跟 你时是处女吗?那人很恼火,咔哒一声将打火机弹出的火苗熄灭,掉头而 去。丢丢苦笑着,将那支没有点燃的香烟捻碎,撒进江水。松花江在那一 刻尝到了烟丝苦涩的气味,就是丢丢给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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