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_迟子建【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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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八杂供电线路老化,突然断电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每当停电的时候, 丢丢都不敢点蜡烛。齐耶夫告诉她,母亲最喜欢停电,她会坐在黑暗中, 享受这个时刻。丢丢明白,这个时刻与她起舞受孕有关。每当这样的时刻 降临的时候,丢丢和婆婆一起坐在黑暗中,都能听到婆婆怦怦的心跳声, 她的心脏仿佛吸纳了最新鲜的氧气,会突然问变得强劲起来。有多少次, 丢丢想开口问一句:跟你跳舞的那个苏联专家,你们一生再没有了联系吗? 可婆婆那像钟声一样回荡着的心跳,具有强烈的威慑力,使她不敢张口。 每当电力恢复,光明重现时,婆婆就像刚赶完一场热闹的庙会似的,知足 地“咳——”一声,躺下休息。有一次,丢丢给要出世的孩子织毛袜子, 忽然停了电了。她很担心掉了针,又要拆了重织,便凑到窗前,借着月光 挑针。这时婆婆忽然问:“丢丢,你会跳舞吗?”丢丢说:“不会。”齐如云

  叹息了一声,说:“可惜了你那双腿啊。”丢丢赶紧抓住时机问:“跳舞真的 有那么美吗?”齐如云说:“女人不像男人,长着一双脚,就是为走路的。 女人的脚,一生都盼望着能够离地,会飞。跳舞的时候,你就有飞的感觉 了,你的脚踩着的不是土地,是云彩了。”丢丢羡慕地说:“什么时候我也 能飞一次呢。”就在那天晚上,齐如云从箱子里捧出一条蛋青色的连衣裙, 说那是她的舞裙,也是她的寿衣。她嘱咐丢丢,到了她走的那天,无论冬 夏,都帮她穿上它。

  丢丢生齐小毛的时候,哈尔滨的冬天又来了。齐如云伺候完月子,吃 完满月酒,一个下雪的夜晚,停电的时刻,她猝然倒在一楼靠近壁炉的一 根廊柱下,安然谢幕了。

  丢丢被推到了半月楼的舞台上。

  齐如云在的时候,半月楼几乎没有客人来,老八杂的人,都知道这个 有着不凡爱情经历的女人,不喜欢结交人,所以很少有谁前来打扰。倒是 她家门前的那片丁香好人缘,一到花开时节,就把人招来了。齐如云对爱 惜她家门前花儿的人,是友善的。有时她会站在门口,邀请他们进屋喝上 一杯茶。所以老八杂的人日后对齐如云的回忆,往往是和茶联系在一起的。 他们说她喜欢用丁香花沏茶,丁香茶香气浓郁,喝了特别提神。有的人为 了讨杯丁香茶吃,不爱花的也做出爱的样子,到丁香丛中流连。齐如云过 世后,丢丢从老八杂人的口中,一再听到丁香茶这个字眼,就让齐耶夫按 照婆婆的做法,为她沏了一壶。那壶茶苦涩之极,有股中药味,难以下咽。 齐耶夫喝了连连摇头,说这不是母亲沏出的丁香茶的气味。他反复试了几 次,都不对味。丢丢明白,婆婆是把那茶的气息也一同带走了。

  以前的半月楼,真的仿佛是一座广寒宫,老八杂的人难得进入。而丢 丢以一座芳香的水果铺,改变了它的风貌。如今的半月楼就像一盏鲤鱼灯, 谁都可以信手提着,感受它通体的明媚。

  老八杂的人喜爱上丢丢,是从两桩事开始的。

  老八杂有个磨刀的王老汉,六十多岁了。他是个罗锅,每天会扛着一 个固定着磨刀石的长条板凳,走街串巷地招揽生意。齐小毛两岁时,丢丢 有天背着儿子,蹬着三轮车去水果批发市场。当她路过人和街的时候,忽 然看见一座居民楼下聚集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只听见一个女人在大声地嚷, 这刀磨得不快,连豆腐都切不了,我只能给你一半的钱!丢丢停下车,凑 过去,见王老汉气得脸发紫,手发抖,他提着那把刀申辩说:“你们打听打 听,我磨的刀快不快?一把刀我是正反面各磨三次,磨得匀。别人磨一把 刀三五分钟就凑合过去了,经我手的刀,哪把不是磨十来分钟?不是吹牛,

  我磨刀磨了大半辈子了,从来没磨哑巴过一把刀!你不给我饯行,算我白 干,可你不能糟蹋我的手艺啊!”王老汉穿着蓝大褂,枯瘦的脸上弥漫着汗 水,话语带着哭音。丢丢从那女人手中夺过刀,用指甲在刀刃上划了一下, 它那逼人的锋利立刻给她的指甲留下了一道又深又直的划痕,丢丢放心了。 她并没有责备那女人,而是先将刀摆在磨刀石上,然后“嚓——”的一声 把发髻上的象牙簪子拔出,她那乌黑亮泽的长发获得了解放,立刻瀑布似 的散开。丢丢甩在脑后的长发,像一场意外的风沙,迷了齐小毛的眼睛, 他哇哇哭起来。丢丢不顾儿子的哭叫,她用左手拈起一绺头发,右手拿起 那把刀,只听“刷——”的一声,刀起飞落之际,那绺长发立刻被腰斩了。 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叫。丢丢将切断的那绺头发摆放在磨刀石上,就像摆放 战利品一样。那女人红了脸,立刻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递给王老汉,在人 们的嘘声中提起刀,回家了。而丢丢重新盘起头发,哄好齐小毛,快乐地 上水果去了。

  王老汉不仅带回了丢丢拔刀相助的故事,还带回了那绺头发。这事很 快就传遍了老八杂,人们都说,半月楼这个新主人,真是侠义!

  第二件让老八杂人啧啧赞叹的事情,是丢丢对金小鞍的教育。

  金小鞍是陈绣的儿子,这对母子住在老八杂最破的两间房子里。陈绣 给人做保育员,是个温存敦厚的女人。她男人死得早,她怕再嫁金小鞍会 受欺负,一直守寡。陈绣对自己处处节俭,但她绝不让儿子受屈。金小鞍 那时上中学,别的同学有的运动服,她会把艰难攒下的一点钱拿出,去买, 而她自己一年从不添置一件新衣裳,夏季永远是一条蓝裤子和一件蓝白花 的短袖衫,春秋是一条黑裤子和一件高粱米色的毛衣。到了冬天,她穿的 则是一件土黄色的对襟棉袄。金小鞍嫌陈绣穿得寒酸,不愿意让她去学校, 所以一到开家长会的时候,陈绣就得借衣裳穿。金小鞍上学这些年,陈绣 几乎把老八杂那些年轻女人的衣裳借遍了。有一天,陈绣来水果铺,红着 脸对丢丢说,我想借件衣裳穿,两天后就还。丢丢比陈绣高很多,她说, 我的衣裳你穿了不会合身啊。陈绣说,没事,肥大的穿上宽松。丢丢打开 衣橱,陈绣选中了一件紫罗兰色的绣花真丝开衫。丢丢取下它,说,你要 是不嫌弃,这衣裳就送你了。陈绣急得眼泪快要出来了,她说,那我就不 借了。丢丢赶紧说,好,那就只借你穿,别急着还。一周后,陈绣还回了 那件衣裳。她一进门就跟丢丢道歉,说是那天穿着它挤公交车时,有个人 挨着她吃雪糕,车到站台时,车子一晃荡,这人栽歪在她身上,雪糕掉在 她怀里,把衣裳染污了。她怕在家洗不干净,就拿到洗衣店,所以衣裳还 晚了。丢丢很想问她为什么借衣裳穿,但一想可能会让她难堪,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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