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结论是,对于艺术家来说,只有两件事是重要的:第一是要有丰富而深刻的灵魂生活,第二是为这灵魂生活寻找最恰当的表达形式。
第13章 精神寻找形式(3)
一个现代主义者对后现代主义的感想
一
我一直不喜欢所谓的后现代主义。我甚至不喜欢“后现代主义”这个词,在心中判定它是一个伪概念。世上哪里有“后现代”这样一个时代?即使你给现代乘上“后”的无限次方,你得到的仍然是现代。你永远只能生活在现在,如果你已经厌倦了现在,你不妨在想象中逃往过去或未来,可是,哪怕在想象中也不存在“后现在”这样一个避难所。我据此推断,后现代主义者是现代社会里的虚假的难民,他们在现代社会里如鱼得水,却要把他们的鱼游之姿标榜为一种流亡。
尼采的“上帝死了”宣告了一个时代的开始,我们把这个时代称做现代。这个名称是准确的,因为这个时代的确属于我们,我们至今仍生活在其中。上帝之死的后果是双重的。一方面,一切偶像也随之死了,人有了空前的自由。另一方面,灵魂也随之死了,人感到了空前的失落。灵魂死了,自由有何用?这是现代人的悲痛,是现代主义文化的不治的内伤。这时候,来了一些不速之客,他们对现代人说:你们的灵魂死得还不彻底,等到死彻底了,你们的病就治愈了。
如今,这样的不速之客已经形成一支壮大的队伍,他们每人的后颈上都插着一面“后”字旗。
当现代主义在无神的荒原上寻找丢失的灵魂之时,后现代主义却在一边嘲笑,起哄,为绝对的自由干杯,还仗着酒胆追击荒野里那些无家可归的游魂,用解构之剑把它们杀死并且以此取乐。
二
我的朋友李娃克,你竟然说你怀着“后现代主义激情”,我相信你一定用错了词汇。“后现代主义”与“激情”是势不两立的,“后现代主义激情”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概念。
激情的前提是灵魂的渴望和追求。渴望和追求什么?当然是某种精神价值。重估一切价值不是不要价值,恰好相反,正是因为对价值过于看重和执著。现代主义是有激情的,哪怕它表现为加缪式的置身局外。现代主义不喜欢自欺和炫耀,所以不喜欢那种肤浅的、表面的激情,例如浪漫主义的激情。渴望而失去了对象,追求却找不到目标,这使得现代主义的激情内敛而喑哑,如同一朵无焰的死火。
后现代主义却以唾弃一切价值自夸,以消解灵魂的任何渴望和追求为能事,它怎么会有、怎么会是激情呢?
我不怀疑你拥有激情,但那肯定不是“后现代主义激情”。这个时代太缺少激情,你的激情无处着陆,于是你激情满怀地要做一个后现代主义者。这当然是一个误会。你为人们的不易激动而激动,可是你的激动仍然无人响应,你决定向这些麻木的人们扔出一枚炸弹。结果你扔出的是几个身穿寿衣的女孩子,她们走进麻木的人群,但没有爆炸。
三
在长城、天坛、故宫、天安门,若干身穿寿衣的人鱼贯而行,并排而行,呈队形或不呈队形而行,这些场景有何寓意?是警示芸芸众生思考死亡,还是讽喻世人如行尸走肉?是一声警世的呐喊,还是一纸病危的通知?在这些兼为历史遗产和风景名胜的场所,鬼魂和游人一齐云集,究竟谁是主人,谁是入侵者?
我注意到了这样两个镜头:在长城,当寿衣队伍走过时,几个金发碧眼视若无睹,游兴不减;在天安门广场,当寿衣人鱼贯“投票”时,几个同胞始终旁观,表情麻木而略带诧异。
我仅仅注意到了,不想以此说明什么。
今日的时代,艺术已成迂腐,艺术家们也渴望直接行动。但艺术家的行动永远不过是一个符号罢了。
即使让一切活人都穿上寿衣,你也不能使人们走近死亡一步,或者使死亡远离人们一步。你甚至无法阻止你设计的寿衣有一天真的成为时装流行起来。
我想起一幅耶稣画像,画中的耶稣站在圣保罗教堂的台阶上,拥挤的人群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人群中,几个牧师正为神学问题争辩不休,顾不上看耶稣一眼。
我还想起巴黎的蒙巴拿斯墓园,我曾经久久伫立在园中最简朴的一座墓前,它甚至没有墓碑,粗糙的石棺椁上刻着萨特和波伏瓦的名字。
与死亡相比,寿衣是多么奢侈。
零度以下的辉煌
这是入冬以后的废园,城市的喧嚣退避到了远方,风中只有枯树,静谧的阳光中只有一个瘦削的身影和一只巨大的相机镜头。我们看不见镜头后面的一双迷醉的眼睛,但看到了镜头所摄下的令这双眼睛迷醉的景象。在北京的艺术家圈子里,刘辉对荷花的痴恋已经传为佳话。连续五个秋冬,这个来自东北的青年画家仿佛中了蛊一样,流连在京郊每一片凋败的荷塘边,拍摄下了数千张照片,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便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赏荷原是中国文人的雅趣,所赏的是那浮香圆影的精致,那出污泥不染的高洁,实际上是借荷花而孤芳自赏。所以,在古人的咏荷诗里,会屡闻“恨无知音赏”、“飘零君不知”一类的怨叹。刘辉的意境当然与这一文人传统毫不相干。他是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我几乎要说他是来自荒野,他那北方汉子的粗犷性格中没有多愁善感,也不受多愁善感的文字的暗示。同时,作为一个画家,他对美的图像又有敏锐的感觉。这两者的结合,使他成为了一个壮美的颓荷世界的发现者。他诚然偏爱秋冬的荷塘,但是,他的作品表明,他对颓荷的喜爱不带一丝伤感,相反是欢欣鼓舞的。他之所以欢欣鼓舞是因为他看见了美,这美如此直接地呈现在眼前,不容否认,也无须分析。你甚至不能说这是一种飘零的美、颓败的美,因为飘零、颓败这些字眼仍然给人以病态的暗示,而在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眼里,凡美皆是健康的。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确实看到了飘零本身可以是一种丰富,颓败本身可以是一种辉煌,既然如此,何飘零颓败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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