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的妻子,可是我知道,世上并无命定的姻缘,任何一个男人与任何一个女人的结合都是偶然的。如果机遇改变,我就会与另一个女人结合,我的妻子就会与另一个男人结合,我们各人都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故事。既然婚姻是这么偶然的一种东西,那么,受婚姻的束缚到底有什么道理?
可是,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我就不可避免地遇到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生存本身便是一个纯粹的偶然性,我完全可能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那么,我活着到底有什么道理?
我不愿意我活着没有道理,我一定要给我的生存寻找一个充分的理由,我的确这么做了。而一旦我这么做,我就发现,那个为我的生存镀了金的理由同时也为我生命中的一系列偶然性镀了金。
我相信了,虽然我的出生纯属偶然,但是,既然我已出生,宇宙间某种精神本质便要以我为例来证明它的存在和伟大。否则,如果一切生存都因其偶然而没有价值,永恒的精神之火用什么来显示它的光明呢?
接着我相信了,虽然我和某一个女人的结合是偶然的,由此结合而产生的那个孩子也是偶然的,但是,这个家一旦存在,上帝便要让我藉之而在人世间扎下根来。否则,如果一切结合都因其偶然而没有价值,世上有哪一个女人能够给我一个家园呢?
我知道,我的这番论证是正确的,因为所论证的那种情感在我的心中真实地存在着。
我还知道,我的这番论证是不必要的,因为既然我爱我自己这个偶然性,我就不能不爱一切偶然性。
八、尘世遭遇的意义
泰戈尔有一段言简意赅的文字,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康德哲学的诗意表达——
“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绊倒在物体上,我们抓牢这些物体,相信它们便是我们所拥有的唯一的东西。光明来临时,我们放松了我们所占有的东西,发觉它们不过是与我们相关的万物之中的一部分而已。”
这里的黑暗,是指尘世,现象界,封闭在现象界里的经验自我;光明,是指上帝,本体界,与本体界相沟通的精神自我。在现象界中,我们是盲目的,受偶然的和有限的遭遇所支配,并且把这些遭遇看成了一切。如果站到上帝的位置上,一览无遗地看见了世界整体,我们就能看清一切人间遭遇的偶然性和有限性,产生一种超脱的心情。
非常正确。不过,我有两点保留或补充。
第一,我们不妨站到上帝的位置上看自己的尘世遭遇,但是,我们永远是凡人而不是上帝。所以,每一个人的尘世遭遇对于他自己仍然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当我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时,那把我们绊倒的物体同时也把我们支撑,我们不得不抓牢它们,为了不让自己在完全的空无中行走。
第二,在我们的尘世遭遇中,有一些是具有精神意义的,正是通过它们,我们才对天国的事物有所领悟。当我们在黑暗中摸索时,如果我们从来不曾触到另一双也在摸索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爱的光明就永远不会降临到我们的心中。我们珍藏着某些不起眼的小物件,用它们纪念人生中难忘的经历,虽然它们在整个宇宙体系中更加不值一提,可是我相信,即使上帝看见了它们也会赞许地一笑。
九、死亡不是一个思考的对象
死亡不是一个思考的对象。当我们自以为在思考死亡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所做的事情不是思考,而是别的,例如期望、相信、假设、想象、类比等等。
在泰戈尔的作品中,便有许多这样的类比。
类比之一:我们的生命是一个蛋,我们暂时寄居的这个世界是蛋的外壳。当我们被这个世界限制住的时候,就如同蛋壳里的小鸡,对于蛋壳外的更自由的生存是完全没有一个概念的。而死亡,就是我们破壳而出,进入真正自由的境界。
类比之二:我们的现世生命如同束缚在果实里的种子,死亡则是种子突破果实的束缚而成长为一棵树。不朽并非坚持我们所熟悉的现有的生命形态,而是一个不断超越生命特定形态的过程。
类比之三:我们在童年时不能想象成年之后会有全然不同的生活兴趣,与此同理,我们不应该以现世生活的欲望为样本去构想或否定我们的死后生活。
如此等等。
在这些类比中贯穿着一个简单的逻辑,便是:死后是一个完全的未知数,我们不能根据已知的现世生命状态去衡量它。这个逻辑是成立的。但是,如果说因为现世生命状态的终结而断定死后是虚无,这是武断,那么,把死后设想成一种与现世生命状态恰好相反的自由永恒境界,这同样是武断。有什么理由说死亡是小鸡破壳而出、种子变成树、童年变为成年,而不是一只鸡、一棵树、一个人的生命的真正结束呢?人生中确实有一些非常特殊的体验,在我们尚未亲身经历的时候,我们单凭想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形成一个概念的。但是,我们不能据此断定死后也属这种情形,因为至少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随着生命结束,一切体验也都结束。
类比是迷惑人的。不过,我不反对类比,因为对于死亡的真正思考是不可能的,我们除了用类比或其他诗意的解说来鼓励自己之外,还能够怎样呢?
第23章 灵魂只能独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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