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哲学的不实用恰恰是它的价值所在呢?可以从两个方面看。第一,哲学所研究的问题,诸如世界的本质、生活的意义之类,的确是最不关实用的,但对它们的关心恰恰体现了人的神性。人为了生存,不得不注意实用,但如果停留于此,就与动物相去不远。人有灵魂或曰理性,能够关注这些不实用的问题,最是人比动物高贵的地方。第二,哲学解决这些问题不需要任何实际的手段,其实靠金钱、权力、革命、社会活动等等也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唯一的手段是思想。正因为如此,哲学就是一种最为自足的活动。你要解决物质问题或者社会问题,离不开种种实际的手段,你要解决哲学问题,就只须自个儿在那里沉思就可以了。
第26章 讲演辑录(3)
哲学关注的是人的精神生活,满足的是人的精神需要。因此,哲学有没有用,归根到底取决于对精神价值的评价,亦即对于个人和人类来说,精神生活有没有用。正是在对精神价值的看法上,中西文化传统显示出了重大差异。我们中国人历来把不实用看做缺点,对于哲学也强调要经世致用,这至少是儒家哲学的传统。据我所知,在中国,接受西方哲学的影响,明确认识到不实用是哲学的价值之所在,并站在这个立场上来批评中国哲学的实用传统的,王国维是最早的一个人。本世纪初,西方哲学刚刚传入中国,有的学校准备开设哲学课,当时大权在握的张之洞便抨击哲学无用,坚决反对。针对这一论调,王国维在《教育世界》杂志发表文章予以批驳。他指出,哲学就是形而上学,所探究的是宇宙和人生的根本道理,这些道理是“天下万世之真理”,“唯其为天下万世之真理,故不能尽与一时一国之利益合,且有时不能相容,此即其神圣之所存也。”也就是说,哲学的不实用正是哲学的神圣之所在。他特别批评了中国的哲学家都太关注政治,太有政治抱负,中国没有纯粹的哲学,只有道德哲学、政治哲学,孔、孟、墨、荀,汉之贾、董,宋明理学家,骨子里都是道德家、政治家,其结果是把哲学贬为政治和道德的手段,忘记了哲学的神圣之位置和独立之价值。
我们一直有把哲学实用化的倾向。上世纪六十年代,所谓“工农兵学哲学用哲学”,实用化达于登峰造极,把哲学当作解决工作中、生活中一切具体问题的灵丹妙药,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只要“一分为二”或“抓主要矛盾”似乎就都迎刃而解了。从总体上说,是政治实用主义,把哲学当作政治的工具。现在是市场实用主义,流行营销哲学、卡耐基式的处世哲学之类,教人如何赚钱、如何公关等等。应当指出,这里所说的实用主义和实用主义哲学是两回事,詹姆斯、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毕竟是哲学,是对一些根本问题的思考,而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哲学。哲学是智慧,不可与技巧、计谋、权术混为一谈。我常常遇到这种情况:讨论一个什么问题,便会有人说,你拿哲学观点分析一下吧。我一律婉谢,因为我不相信一种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插上一嘴的东西是哲学。哲学越是实用,哲学的含量就越少,就越不是哲学。
每个人需要哲学的程度,或说与哲学之关系密切的程度,取决于他对精神生活看重的程度,精神生活在他的人生中所占的位置或比重。大致有三种情况:极少数真正意义上的哲学家,哲学本身成为生活方式;重视生活意义和精神生活的人,哲学是精神生活的形式之一;不关注精神生活、灵魂中没有问题的人,不需要哲学。
三、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哲学
哲学在生活中不能派上实际用场,不等于它和生活没有关系。哲学与生活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我的回答是:哲学本身就是生活,它是一种生活方式。对此雅斯贝尔斯有一个很好的说法:哲学的生活是灵魂在世间生活的方式,这是哲学思考的最终意义之所在。
在古希腊,当哲学发源之初,哲学是一种生活方式,这乃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从词源看,“哲学”(philosophia)一词的希腊文原意是“爱智慧”。据说这个词是毕达哥拉斯所创。“爱智慧”显然不是一门学科,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生态度,其特征是爱智慧胜过爱其他一切。19世纪70年代,日本西周把这个词译为“哲学”。1896年前后,黄遵宪、康有为等把此译名介绍到中国。“哲”的意思是贤明、智慧(《书·皋陶谟》:“知人则哲。”《诗·大雅》:“其维哲人,告之话言。”“下武维周,世有哲王。”《小雅》:“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礼·檀弓》:“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应该说比较贴切,但丢掉了“爱智慧”的“爱”这一层意思。
对于最早的哲学家来说,哲学不是学术,更不是职业,而就是做人处世的基本方式和状态。用尼采的话说,包括赫拉克利特、阿那克萨哥拉、恩培多克勒在内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是一些“帝王气派的精神隐士”,他们过着远离世俗的隐居生活,不收学生,也不过问政治。苏格拉底虽然招收学生,但他的传授方式仅是街谈巷议,没有学校的组织形式,他的学生各有自己的职业,例如军人、手工业者等,并不是要向他学习一门借以谋职的专业知识,师生间的探究哲理本身就是目的所在,就构成了一种生活。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开始建立学校,但不收费,教学的方式也仍是散步和谈话。唯一的例外是那些被称作“智者”(sophist,又译“智术之师”)的人,他们四处游走,靠教授智术亦即辩论术为生,收取学费,却也因此遭到了苏格拉底们的鄙视。正是为了同他们相区别,有洁癖的哲学家宁愿自称为“爱智者”(philosophist)而非“智者”。
52书库推荐浏览: 周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