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位置
对于各种热闹,诸如记者采访、电视亮相、大学讲座之类,我始终不能习惯,总是尽量推辞。有时盛情难却答应了,结果多半是后悔。人各有志,我不反对别人追求和享受所谓文化的社会效应,只是觉得这种热闹与我的天性太不合。我的性格决定我不能做一个公众人物。做公众人物一要自信,相信自己真是一个人物,二要有表演欲,一到台上就来情绪。我偏偏既自卑又怯场,面对摄像机和麦克风没有一次不感到是在受难。因此我想,万事不可勉强,就让我顺应天性过我的安静日子吧。如果确实有人喜欢我的书,他们喜欢的也一定不是这种表面的热闹,就让我们的心灵在各自的安静中相遇吧。
世上从来不缺少热闹,因为一旦缺少,便必定会有不甘心的人去把它制造出来。不过,大约只是到了今日的商业时代,文化似乎才必须成为一种热闹,不热闹就不成其为文化。譬如说,从前,一个人不爱读书就老老实实不读,如果爱读,必是自己来选择要读的书籍,在选择中贯彻了他的个性乃至怪癖。现在,媒体担起了指导公众读书的职责,畅销书推出一轮又一轮,书目不断在变,不变的是全国热心读者同一时期仿佛全在读相同的书。与此相映成趣的是,这些年来,学界总有一两个当红的热门话题,话题不断在变,不变的是不同学科的学者同一时期仿佛全在研究相同的课题。我不怀疑仍有认真的研究者,但更多的却只是凭着新闻记者式的嗅觉和喉咙,用以代替学者的眼光和头脑,正是他们的起哄把任何学术问题都变成了热门话题,亦即变成了过眼烟云的新闻。
在这个热闹的世界上,我尝自问:我的位置究竟在哪里?我不属于任何主流的、非主流的和反主流的圈子。我也不是现在有些人很喜欢标榜的所谓另类,因为这个名称也太热闹,使我想起了集市上的叫卖声。那么,我根本不属于这个热闹的世界吗?可是,我决不是一个出世者。对此我只能这样解释:不管世界多么热闹,热闹永远只占据世界的一小部分,热闹之外的世界无边无际,那里有着我的位置,一个安静的位置。这就好像在海边,有人弄潮,有人嬉水,有人拾贝壳,有人聚在一起高谈阔论,而我不妨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独自坐着。是的,一个角落——在无边无际的大海边,哪里找不到这样一个角落呢——但我看到的却是整个大海,也许比那些热闹地聚玩的人看得更加完整。
在一个安静的位置上,去看世界的热闹,去看热闹背后的无限广袤的世界,这也许是最适合我的性情的一种活法吧。
精神拾荒三步曲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是孔子的名言。意思是说:只读书不思考,后果是糊涂;只思考不读书,后果是危险。前一句好理解,“罔”即惘然,亦即朱熹所解释的“昏而无得”。借用叔本华的譬喻来说,就好像是把自己的头脑变成了别人的跑马场,任人践踏,结果当然昏头昏脑。可是后一句,思而不学怎么就危险了呢?不妨也作一譬喻:就好像自己是一匹马,却蒙着眼睛乱走,于是难免在别人早已走通的道路上迷途,在别人曾经溺水的池塘边失足,始终处在困顿疲惫的状态了。句中的“殆”字,前人确有训作困顿疲惫的,而倘若陷在这种状态里出不来,也真是危险。
孔子当然不是无的放矢,“学而不思”和“思而不学”是好些聪明人也容易犯的毛病。有一种人,读书很多,称得上博学,但始终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见解。还有一种人,酷爱构筑体系,发现新的真理,但拿出的结果往往并无价值,即使有价值也是前人已经说过而且说得更好的。遇见这两种人,我总不免替他们惋惜。我感到不解的是,一个人真正好读书就必定是有所领悟,真正爱思考就必定想知道别人在他所思问题上的见解,学和思怎么能分开呢?不妨说,学和思是互相助兴的,读书引发思考,带着所思的问题读书,都是莫大的精神享受。
如此看来,学和思不可偏废。在这二者之外,我还要加上第三件也很重要的事——录。常学常思,必有所得,但如果不及时记录下来,便会流失,岂不可惜?不但可惜,如果任其流失,还必定会挫伤思的兴趣。席勒曾说,任何天才都不可能孤立地发展,外界的激励,如一本好书,一次谈话,会比多年独自耕耘更有力地促进思考。托尔斯泰据此发挥说,思想在与人交往中产生,而它的加工和表达则是在一个人独处之时。这话说得非常好,但我要做一点修正。根据我的经验,思想的产生不仅需要交往亦即外界的激发,而且也需要思想者自身的体贴和鼓励。如果没有独处中的用心加工和表达,不但已经产生的思想材料会流失,而且新的思想也会难以产生了。黄山谷说,三日不读书,便觉得自己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我的体会是,三天不动笔,就必定会思维迟钝,头脑发空。
灵感是思想者的贵宾,当灵感来临的时候,思想者要懂得待之以礼。写作便是迎接灵感的仪式。当你对较差的思想也肯勤于记录的时候,较好的思想就会纷纷投奔你的笔记本了,就像孟尝君收留了鸡鸣狗盗之徒,齐国的人才就云集到了他的门下。
所以,不但学和思是互相助兴的,录也是助兴行列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学而思,思而录,是愉快的精神拾荒之三步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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