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时代分析:虚无主义
一个哲学家具有独特而真诚的个性,他的著作很可能会得到久远的流传,但未必会对他的时代发生重大影响。尼采之所以对他之后的欧洲思想发生了重大影响,主要原因还在于他敏锐地把握了他的时代的问题。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他的个人精神中的病痛与时代精神中的病痛是高度一致的,而他的真诚使他能够由直面自身的病痛进而直面时代的病痛,成为时代病痛的最热情也最无情的揭露者。
尼采诊断,时代所患的病叫虚无主义。他预言,一个虚无主义时代不可避免地会到来,历时至少二百年。他给虚无主义下的定义是:最高价值丧失了价值,缺乏目标,缺乏对“为何”的答案。在虚无主义笼罩下,人类和个体的生存都失去了根据、目的、意义。这实际上就是信仰危机。“上帝死了”是他用来概括欧洲虚无主义的基本命题。对于欧洲人来说,对“上帝”的信仰至关重要,它担保了灵魂亦即人的生命的不朽和神圣。因此,基督教信仰崩溃的后果极其严重:一方面,人的生命失去了永恒性,死成为了不可挽救的死,于是人们必须面对叔本华提出的问题:生命究竟有一种意义吗?另一方面,人的生命失去了神圣性,整个欧洲道德是建立在生命神圣性的信念上的,必然随之崩溃,于是出现“一切皆虚妄,一切皆允许”的局面。尼采形容说,欧洲人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仰,就好像地球失去了太阳一样,从此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不过,尼采认为,在他的时代,虚无主义还只是站在门前,作为一个时代尚未完全到来,作为一种病还刚呈现征兆。事实上,人们还在用虚假的基督教信仰和浅薄的科学乐观主义掩盖自己的没有信仰。但是,虚无主义这种病已经在用“成百种征兆”说话了。他举出的征兆,归纳起来,大致可分三方面。第一,在信仰问题上,人们往往抱无所谓的态度。他愤怒地指出:真正的虚伪也极其罕见,虚伪属于有强大信仰的时代,人们在被迫接受新信仰时内心不放弃旧的信仰,现在人们却轻松地放弃和接受,而且依然是诚实的。左右逢源而毫无罪恶感,撒谎而心安理得,是典型的现代特征。第二,在生活方式上,典型的特征是匆忙。他形容说:现代生活就像一道急流,人们拿着表思考,吃饭时看着报纸,行色匆匆地穿过闹市;人们不复沉思,也害怕沉思,不再有内心生活,羞于宁静,一旦静下来几乎要起良心的责备。勤劳——也就是拼命挣钱和花钱——成了唯一的美德。“现代那种喧嚣的、耗尽时间的、愚蠢地自鸣得意的勤劳,比任何别的东西更加使人变得‘没有信仰’。”现代人“只是带着一种迟钝的惊讶表情把他的存在在世上注了册”。第三,在文化上,这是一个“大平庸的时代”。一方面,由于内在的贫困,缺乏创造力,现代人是“永远的饥饿者”,急于填补亦即占有,带着“一种挤入别人宴席的贪馋”,徒劳地模仿一切伟大创造的时代,搜集昔日文化的无数碎片以装饰自己,现代文化就像是一件“披在冻馁裸体上的褴褛彩衣”。(令人想起今日的“包装”文化。)另一方面,商业成了“文化的灵魂”,记者取代天才,报刊支配社会。人们只求当下性,不再关心永恒。(令人想起今日的“快餐”文化。)尼采特别讨厌剧场,认为那是为大众准备的,在剧场里,人不再是个人,而成了大众、畜群。“剧场迷信”表明了人们的精神空虚和无个性,因此他称剧场是“趣味上的公共厕所”。(令人想起今日的“电视迷信”。)
第30章 讲演辑录(7)
针对虚无主义的时代病症,尼采提倡真诚意识和彻底的虚无主义。真诚意识就是在信仰问题上真诚。真就是认真,不苟且,也不是无所谓。用他的话说:“置身于生存整个奇特的不可靠性和多义性之中而不发问是可鄙的。”诚就是诚实,不作假,不冒充有信仰,也不人为制造虚假的信仰。所谓彻底的虚无主义,就是不仅仅不相信某一种信仰了,比如说不相信上帝了,而是所有的信仰都不相信了。“对真理的信仰以怀疑一切迄今为止所信仰的真理为起点。”如果思考的结果仍然是什么也不相信,那就要敢于面对自己的结论,正视失去一切信仰的现实,承担起无信仰、无意义的后果,“在无神的荒漠上跋涉”。尼采就是这样,所以他自称是“欧洲第一个虚无主义者”。
四、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
尼采揭示了时代的虚无主义病症,并且要求人们正视它,但是,他没有就此止步,他的目的是要救治这个病症。为此他对欧洲虚无主义的由来作了追根溯源的探究,他得出结论:其根源在于欧洲的传统形而上学,也就是柏拉图奠基的世界二分模式。这一模式把世界分为两个世界,即变动不居的现象界和不变的本体界,而认定前者是“虚假的世界”,后者才是“真正的世界”。尼采认为,那个所谓的“真正的世界”是用逻辑手段虚构的道德化本体。一方面,它是用逻辑手段虚构的。逻辑的产生原是出于对事物简单处理的需要,使之可认识和可操作。例如,同一律假定有完全相同的事态,事实上并没有,因果律假定一切作用背后都有一个作用者,事实上也并没有。传统形而上学所虚构的那个本体界,既超越于现象界之一切变化而永远自我同一,又是现象界的终极原因,在此虚构中起作用的正是同一律和因果律。另一方面,世界二分模式是建立在某种道德判断的基础上的。它把生成看作恶,所以要虚构一个不变的本体界,而把生成变化的现象界判为“虚假的世界”。可见否定生成是虚构“真正的世界”的道德动机。根据以上分析,尼采认为,传统形而上学用虚构的世界否定唯一的现实世界,用道德审判生命,实质上已是虚无主义。这种隐蔽的虚无主义在基督教中发展到了顶点,必然暴露出来并走向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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