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文学] 《白雪的墓园》作者:迟子建【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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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是当代中国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雾月牛栏》、《白银那》、《光明在低头的一瞬》,多次荣获“冰心散文奖”、“茅盾文学奖”等文学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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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的墓园
父亲去世的日子离除夕仅有一月之差。父亲没能过去年,可我们必须要过这个年。要排解对一个人的哀思,尤其是父亲,三十天的日子未免太短太短了。我们办完丧事后连话都很少说,除非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谁还有心情去忙年呢?然而年就像盘在人身上的毒蛇一样怎么也摆脱不掉,打又打不得,拂又拂不去,只能硬捱着。
天非常寒冷,我站在火炉旁不停地往里面添柴。炉盖有烧红的地方了,可室内的一些墙角还挂着白霜。我的脸被炉火烤得发烫。我握着炉钩子,不住地捅火。火苗像一群金发小矮人一样甩着胳膊有力地踏着脚跳舞,好像它们生活在一个原始部落中一样,而火星则像蜜蜂一样嗡嗡地在炉壁周围飞旋。炉火燃烧的声音使我非常怀念父亲。
我不愿意离开火炉,我非常恐惧到外面去,那些在苍白的寒气中晃来晃去的人影大都是紧张忙年的人们,碰上他们的满面喜气该怎么办呢?火炉砌在厨房的西北角,它走两面火墙,可以给两个房间供暖。厨房有一条长长的走廊,直通向门口,因为厨房里没有另开窗户,所以只能借着走廊尽头门上端的几块玻璃见见天光。光线艰难地沿着走廊爬行,往往爬到火炉边缘就精疲力竭了,所以火炉周围很少能接受到天光的爱抚,但炉火的光亮却弥补了这一缺憾,火炉周围的墙和炉壁以及那一块青色的水泥地,在冬季里总是微微地泛着炉火乳黄的光晕,好像它们被泡在黄昏中一样。
母亲躺在她的屋子里,炕很暖和,但我知道她没有睡着。她还不到五十,头发仍是乌色的,看见她的头发我就心酸。全家人中最痛苦的莫过于她了,可她并不像其他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样大放悲声。她很少哭,有时哭也是无声的,这种沉重的不愿外露的哀思使我们非常害怕。在我年幼的时候,年前的这段时光中,母亲常常是踏着缝纫机为我们做新衣裳,那种好听的“嗒嗒嗒”的声音就像割麦子一样。那时候厨房里总是热气腾腾,一会儿蒸年糕了,一会儿又用大锅烧水洗衣裳了,乳白的水汽云雾般地涌动,晃得人眼神恍惚。往往是父亲撞上了我们,或者我们撞上了母亲,无论谁撞了谁都要乐一阵子。
姐姐从靠近火炉的房间中歪着身子出来咳了几声,从她的咳声中我知道她刚才哭过。她是我们家老大,父亲的去世使她的担子更重了一些。她哑着嗓子问我: “你老是站在炉子这儿干吗?”“烧火。”我说。“烧火用不着看着,让它自己着。” 姐姐说完就回屋了。
我站在火炉前茫然若失。我的心很空,眼前总是闪现出山上墓园的情景。父亲睡在墓园里,现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园。父亲现在睡着的地方是我小时候进山最害怕的地方,那时候我去采都柿和越橘总是绕过那片地方,因为那里使我有一种莫名的忧伤。现在那里终于成为父亲的墓园,我才明白悬了多少年的心只是因为那里会成为收留我亲人的地方。现在它成了父亲的墓园,我才不害怕经过那里,我才心平气和地第一次认真观察那里的景色:那里地势较高,背后有一个平缓的山坡,山坡上长着稀疏的樟子松。而坡下,也就是墓园四周却是一大片清一色的落叶松,它们全都直直地卧在丰盈的白雪之上,是一片十分年轻的树木。再过百年,这些树木蔚为壮观的时候可能会使墓园看上去十分古老,它们的环绕将使灵魂越来越宁静。站在墓园朝山下望,可以看见小路和平缓下降的山势。树木好像在一点点地矮下去,矮到尽头的时候就出现了房屋和草滩,以及草滩尽头的太阳和月亮。
炉火越来越旺了,我仿佛看见父亲正推开走廊尽头的门,微笑着朝我走来。从他去世的那时起,这种幻觉就一直存在。他走到我面前了,他伸出手抚了抚我的肩膀。我握着炉钩子的手就抖了一下,墓园的情景又锐利地再现。我知道父亲根本不在这间房子里,可我又像是每时每刻都见到他似的。死亡竟是这般盛气凌人。墓园,我这样想着回头望了望幽暗的走廊,你现在真的成了我父亲的安乐窝了吗?
弟弟从火炉西侧最小的一间房子里走出来,走到我身旁。他黑着脸,一声不吭地争着抢我手中的炉钩子,他也想来烧火。我把炉钩子让给他,他站在火炉那儿,用炉钩子轻轻地敲着炉盖。他对我说:“你进屋吧,我来烧火。”“烧火用不着看着。”我重复姐姐对我说过的话。他抬头看看我,我知道他也不愿意呆在屋子里,他也要找一种活儿来排遣哀思,我就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走进姐姐的房间。从这个房间的窗口可以望见后菜园。天色仍然灰白,有几只鸟在菜园边缘的障子上跳来跳去。
“咱妈还没起来?”姐姐恹恹地问我。
“没有。”我说。
“这个年怎么过呢?”姐姐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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