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个姑娘不知见过多少生死了。我又问,你们什么时候最忙?小殷说,每年年底。为什么?小殷笑道,新兵进藏啊,总有大批患高原反应的。把所有病房都住得满满的。怪不得她笑,她一定认为我这个老兵应该想到这一点。
我们聊了一会儿,小殷看看表,说马上要到休息时间了,她得去查房。我便和她一起去。外科总共有十来间病房,大部分房间已熄灯休息了。走到其中一个黑了灯的病房时,小殷推开门打亮灯说,喏,就是靠窗户那个。我看过去,床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床头柜上干干净净,只有一个大概是用来喝水的玻璃瓶。我说,没人来看他吗?小殷说,他一直不说话,我们也没办法通知他家人。小殷走过去,给他掖了掖被子。他就像荒原上的一根草,我忽然想,小殷她们,就是照在他身上惟一的阳光了。
我们关上灯退出来,走到一间亮着灯的病房,见几个兵在玩儿扑克。我注意到其中一个兵将两只胳膊架空,抬得很高,小殷像幼儿园老师吆喝孩子们那样大声说:“睡了睡了,不想睡就给我搓棉球去!”几个兵并不害怕,嬉笑着说:“好啊,好啊,只要你肯。”小殷说:“快关灯了!每天都不自觉。”几个兵就把扑克收了。动作倒是快,几下就上了床。小殷发现还少了一个,就问:“17床呢?”几个兵说:“不知道,可能看电视去了。”小殷生气地说:“看我怎么收拾他。”
我们回到护士办公室。窗户上竟然有只苍蝇,到底是夏季了。小殷拿起一张旧报纸向它靠近。我说:“你进来这么多年了,有什么最难忘的事吗?”那只苍蝇往上移了移,小殷够不着了,只好脱了鞋踩上凳子。踩在凳子上的小殷说:“它也缺氧,飞不动。”小殷“拍”的一下,把苍蝇给拍死了,给我的感觉拍的不是苍蝇。小殷又说:“最难忘的事?一下说不上来。”
我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很笨,但它是个可以讲故事的问题。小殷从凳子上下来,把报纸扔进字纸篓,然后很仔细地洗手,好像刚才她是用手抓的苍蝇。
“有一年冬天,”小殷开始讲故事了,我知道会这样。怎么可能没故事呢?小殷说,“其实还不是冬天,刚10月底。下了一场大雪,特别大,可以算是雪灾了。我们医院送来了5个被冻伤的军人。那时候我还在手术室,并且怀着孩子。5个伤员里,有4个军官,1个士兵。他们是在探家回来的路上,遭遇这场大雪的。上路先是迷了路,然后又陷住了。他们就下来步行,路是走对了的,但还是全部冻伤了。”我问:“不走不行吗,不能就在车里等吗?”小殷终于洗完了手,一边擦一边点头道:“厉害。5个人送来后,分别被截了肢,有的是脚趾头,有的是脚后跟,最厉害的一个截了小腿。”“不截不行吗?”我再问。“不行,”小殷说,“那样会一直坏死上去,影响到健康肢体。”
我不再问了,心里有些难过。
小殷给我的茶杯加了水,说:“知道不,那个截了小腿的,是我的朋友,一个军医。”一个军医?我心里一动,“他叫什么?”
小殷说了一个名字,是我不陌生的。
小殷说:“当年我们一起到内地医院进修过。他进修医生,我进修高护。他人特别好,当时如果没有他,那几个人可能会伤得更厉害。”
我看看小殷,觉得她很平静。这中间应该有故事的。我想,如果他们是恋人呢?那会怎么样?那可能就会有个有些悲壮的爱情故事。不过我又想,这样的爱情故事除了我这种所谓的作家,谁会喜欢呢?
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想问她。她和他之间,有故事吗?小殷没察觉我的心思,继续说:“他们后来恢复得都不错,很快就出院了。我那个朋友结婚后,还带着他的妻子、孩子上医院来看过我们呢。住了三个月的医院,和我们医院所有的人都有感情了。那个兵后来也结婚了,他是写信告诉我的。”
我正想不出该怎么开口,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小殷职业性地跳起来冲出门外,很快就没了人影。我也跟了出去,看见医护人员簇拥着一辆担架车进了急救室。过了一会儿小殷跑过来对我说:“要输血,我得去叫护士长。”我知道护士长住在医院外面,就说:“我和你一起去。”小殷说:“好。”我俩拿上电筒就往外跑。
天很黑。西藏的夜晚通常都有大月亮,但偏偏这天晚上没有。我和小殷互相拉扯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出医院。路上小殷告诉我,送来的是个小战士,施工时开挖土机,挖土机翻了。小战士本来可以跳下来的,但他想保机器没有跳,结果被压在了机器下面。“伤重吗?”我问小殷。小殷说:“肯定重。6点受的伤,一直昏迷到现在。”“6点就受了伤,那为什么现在才送来?”“太远了,100多公里的路,路况差,天黑还不能开快。”“他们部队在哪儿?”我问。小殷顾不上回答我,因为护士长家已经到了。护士长是个藏族人,家就在医院外面的一所藏民院子里。小殷冲着院子喊道:“护士长!护士长!”最先回应她的是狂吠,接着灯亮了。“走吧,我们回去吧。”我说:“你不等护士长出来?”她说:“不用等,她会马上来的。她已经习惯了,经常被我们半夜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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