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_周国平/毕淑敏/徐志摩【完结】(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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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对他说:“不给,我就坐在台阶上不走。”

  他说:“谁管你!”“砰”地将门关上了。

  “妈,咱们走吧,我不要了……”

  我仰起脸望着母亲,心里一阵难过,亲眼见母亲因自己而被人呵斥,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一个儿子内疚的?

  “不走,妈一定给你要回来!”

  母亲说着,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并且扯我坐在她身旁,一条手臂搂着我。另外几位警察出出进进,连看也不看我们。

  “葛列高利”也出来了一次,“还坐这儿?”

  母亲不说话,不瞧他。

  “嘿,静坐示威……”

  他冷笑着又进去了……

  天渐黑了,派出所门外的红灯亮了,像一只充血的独眼虎视眈眈地瞪着我们,我和母亲相依相偎的身影被台阶斜折为三折,怪诞地延长到水泥方砖广场,淹在一片红晕里。我和母亲坐在那已经近4个小时,母亲始终用一条手臂搂着我。我觉得母亲似乎一动也没动过,仿佛被一种持久的意念定在那儿了。

  我想我不能再对母亲说——“妈,我们回家吧!”

  那意味着我失去的是三十九本小人书,而母亲失去的是被极端轻蔑了的尊严,一个自尊的女人的尊严。

  终于,“葛列高利”又走出来了。

  “嗨,我说你们想睡在这儿呀?”母亲不看他,不回答,望着远处的什么。

  “给你们吧……”

  “葛列高利”将我的小人书连同书包扔在我怀里。

  母亲低声对我说:“数数。”

  我数了一遍,告诉母亲:“缺三本《水浒》。”

  母亲这才抬起头来,仰望着“葛列高利”,清清楚楚地说:“缺三本《水浒》。”

  他笑了,从衣兜里掏出三本小人书扔给我,咕哝道:“呦,还跟我来这套……”

  母亲终于拉着我起身,昂然走下台阶。

  “站住!”

  “葛列高利”以将军命令士兵般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等在这儿,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

  我惴惴地仰起脸望着母亲。

  “葛列高利”转身就走。

  他却是去拦截了一辆小汽车,对司机大声说:“把那个女人和孩子送回家,要一直送到家门口。”

  ……

  我买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青年近卫军》,一元多钱,母亲还从来没有给过我这么多钱。

  我还从来没有向母亲一次要这么多钱。

  但我想有一本《青年近卫军》,想得整天失魂落魄,无精打采。

  在自己对自己的怂恿之下,我到母亲的工厂向母亲要钱。母亲那一年被铁路工厂辞退了,为了每月27元的收入,又在一个街道小厂上班——一个加工棉胶鞋帮的作坊式的街道小厂。

  那是我第一次到母亲为我们挣钱的地方。

  空间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压抑,不足200平方米的厂房,四壁潮湿颓败,七八十个都不算年轻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缝纫机后,因为光线阴暗,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开,七八十个女人的身体和七八十只灯泡所散发的热量,使我感到犹如身在蒸笼。那些女人们热得只穿背心,有的背心肥大,有的背心瘦小,有的穿的还是男人的背心,暴露出相当一部分丰满或干瘪的胸脯,千奇百怪。毡絮如同褐色的重雾,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们、在母亲们之间纷纷扬扬地飘荡,而她们不得不一个个戴着口罩,女人们、母亲们的口罩上,都有三个实心的褐色的圆。那是因为她们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将口罩濡湿了,毡絮附着在上面。女人们、母亲们的头发、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变成了褐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觉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顶洞人时期的女人们、母亲们之间。

  七八十台破缝纫机发出的噪音震耳欲聋。

  我穿过一排排缝纫机,走到一个角落,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女人,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弯曲着,头凑在缝纫机板上。周围几只灯泡的电热烤着我的脸。

  “妈……”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肮脏的毛茸茸的口罩上方,我熟悉的一双疲惫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的母亲的眼睛……

  母亲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有事快说,别耽误妈干活!”

  “我……要钱……”

  我本已不想说出“要钱”两字,可是竟说出来了!

  “要钱干什么?”

  “买书……”

  “多少钱?”

  “一元五角就行……”

  母亲掏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龟裂的手指点着。

  旁边一个女人停止踏缝纫机,向母亲探过身,喊:“大姐,别给!没你这么当妈的!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还供他们看闲书哇!”又对我喊,“你看你妈这是在怎么挣钱!你忍心朝你妈要钱买书哇!”

  母亲却已将钱塞进我手心里了,大声回答那个女人:“谁叫我们是当妈的啊!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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