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在经过几昼夜的苦思冥想之后,毅然决定丝红应该留下来执守保和堂,理由很充分,首先一路颠簸之苦容易让胎儿流产,再者保和堂无论如何应该有个当家的守着。说到进香,每年都有三月初三,每年都有娘娘庙,观音娘娘每年都会以大慈大悲之心关怀她的善男信女们,丝红完全没有必要跟大太太和二太太凑在一起。所有人都对大太太的决定由衷地赞赏,包括二太太。
尽管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走出过玉斗的丝红曾经为去南城寺娘娘庙进香的事激动得夜不能寐,但是在听了大太太的决定之后,除了表示听大太太的话之外,连失望之意都不能表现出来。对丝红来说,大太太的所有决定都是天经地义的正确。
然而,在这次娘娘庙还愿过了七八个月之后,事情的结果让大太太悔恨终生,原因是丝红难产。
丝红腆着大肚子在炕上痛得满脸冒汗珠子的时候,大太太并没有看清事态的严峻。
黄嫂再次用手摸过丝红的肚子之后,跟大太太说,胎位有点儿不大对。
大太太就慌了,让人赶紧去请穆先生,这时大老爷已经坐在堂屋的红木椅子上了。
穆先生当时正在保和堂的药铺子里跟孔先生下棋,因为一条驳腿马吃车的事,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听了绢子的话,不敢拖沓,紧着赶到保和堂来了。
穆先生一进门,就听黄嫂带了哭腔儿说,一条腿,一条腿,出来了一条腿!包括二太太在内,几个女人已六神无主,乱做一团,只有大老爷面色铁青地坐在堂屋的红木椅子上,一言不发。
穆先生被请进产房的时候,大老爷突然一把拉住他,对穆先生说,你要知道这母子二人对我和保和堂何等重要!
穆先生说,怕是我也难行,看看再说,看看再说。然后就进了产房。
其实以大老爷对医道的修为,早就知道丝红母子已经危在眼前了,只是不愿意往这方面推想,并且穆先生经常用一些怪招救人性命,说不准也能救了丝红母子。但是穆先生从产房出来之后,彻底打碎了大老爷的幻想。
穆先生几乎是话不成句地说,怕是不妙了,怕是没有万全之策了。
大老爷问,情况如何?到底如何?
穆先生说,自古生儿先出头,而三姨太却是先生出一条腿来,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啊!要是早知坐胎,冒险揉动孕妇肚腹,尚有可能将胎位正过来,那也只是在孕妇生产之前,现在羊水已破,婴儿先生出一条腿来,即是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束手无策!
大老爷因为心急忘了对穆先生客气,脱口斥责道,胡言乱语,纯粹是胡言乱语!要是在北京或是天津,有医院就可以对孕妇剖腹取婴,尚且母子保全。
穆先生说,这等奇事倒也听说过,只是这动刀子的事是洋人的手艺,中国人却并不在行,本人就更是惭愧,别说动刀子剖腹开膛,连看也未有这种胆识,惭愧之至,惭愧之至!
这时大老爷已经感觉到了对穆先生不敬,却也无心解释,只是非常沮丧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突然发疯般地冲着门外双膝跪下,用近于绝望的腔调仰天呼号,祈求上苍保佑。大老爷非常清楚,在太行山的玉斗经过海枯石烂的变迁也永远比不得北京天津,这个孩子注定是要夭折了!大老爷的感觉非常准确,八十年以后,玉斗经济非常繁华的时候,卫生院里仍然没有哪一个大夫敢做剖腹产手术。
在经过半天无头苍蝇一般的闹哄之后,保和堂大老爷的三房小妾丝红终于难产死去,她的形象很恐怖,双目圆睁,面颊扭曲,脸色蜡黄如纸。她在咽气前大叫了三声大老爷,但是,作为保和堂一家之主的蒋万斋并没有敢冒倒霉运的危险而进产屋去见丝红一面。而保和堂所有人曾经盼望已久的三少爷(也许是三小姐)只有一条肉嘟嘟的小腿挣出了母体,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直到这时,大太太才捶胸顿足地哭嚎说,我咋着就不让她去娘娘庙上香?天哪!这都是我的错!
在后来的日子里,除了大太太常常自责外,所有人都不愿意这么推想。事实上丝红难产跟去南城寺娘娘庙进香没有任何关系,即使在几十年之后,太行山仍然有因为难产而丧生的女人。
故事在这里交待丝红的结局肯定是不妥当的,但我们在后来的故事中不可能再有精力和时间详细叙述她了,这并不完全因为丝红在保和堂的地位低微,也是因了这个使唤丫头尽管后来成了保和堂大老爷的三房小妾,但仍然是活得平平淡淡,在经过并不太长的时间之后,玉斗基本上已无人记得保和堂曾经有过丝红这个女人了。
我们应该心平气和地回到保和堂的大老爷蒋万斋和大太太二太太在民国八年三月初三去南城寺娘娘庙进香还愿的日子里。这同样是一个阳光和煦好风飘的日子,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做任何事情都会如愿以偿。
保和堂的一干子人乘了两辆骡车,车上都跟了丫头仆妇,但没有带大小姐大少爷二少爷和二小姐,他们有家里的奶妈们照应。大老爷依旧骑了那头大黑骡子,高鹞子和牛旺骑了两头红骡子,而四个护院房的青年小伙子骑了四头杂毛骡子,一行人过了大西河上的石桥,沿着大西河岸的官道去南城寺。
田野里一片灿烂,山上杏花已开得艳如云霞,暖洋洋的春风在野外飘来荡去,让所有感受到春天的人生出说不尽的好心情。脚下的土地散发出温暖而潮湿的气息,这气息会让所有绿色植物茁壮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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