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嫂问亭儿,二老爷到底是咋回事呢?那晚上还喝了好些酒,又没有喝醉,这说去就去了,丢下这么好的二太太守寡,说起来这二老爷也是财宝儿女不争气,就迷上那个耍钱了。
亭儿不搭话,睁着眼睛看星星,乡间的星星比京城的星星又大又亮。这样田嫂听不到回言,一个人说烦了,就回东厢房睡去了。亭儿绝对不会跟田嫂说二老爷是如何暴死的,那当然是滚肚痧死的,穆先生从来没有误诊过。
这事就只有咱娘儿俩知道,还有就是天知道地知道,你听到了没有?二太太当初就对亭儿说了这一句话,之后再没说。
二太太收亭儿做干女儿当然是因为喜欢亭儿,亭儿知道,觉得以后就苦尽甘来了。亭儿不记得生身母亲了,她认为可能就是二太太。
做大户人家的女儿当然不容易,更何况是保和堂的大小姐,从未接受过严格家教的亭儿,凭着自己的聪颖已经领悟了不少有关言谈举止方面的事情,但是还远远不够,尽管二太太对亭儿并不指望一日成材,但亭儿还是感觉到了压力。
二太太抓住亭儿的手,用母亲般的慈祥跟她说,亭儿,要做大户人家的小姐挺苦的。
亭儿不明白,就痴痴地看着二太太。
二太太说,你看到妈这双脚了没有?亭儿低头看,在二太太的蓝士林布裤角下面有一双小脚,一双好小好巧的脚。
二太太问,好看不?
亭儿说,好看。
但是亭儿在看到二太太的脚后首先想到的是一颗刚吐红花线的扒了皮的小玉米棒子。那年夏天,亭儿跟着父亲讨饭出了北京城,好像在郊外的公主坟那一带,亭儿饿得瘫在地上起不来了。一个锄玉米地的村妇可怜她,就在玉米棵子上拧了一颗刚吐红花线的小玉米棒子,扒了层层的皮让亭儿吃。
我也没带吃的,要不你会饿死的!村妇说。
亭儿拿着那颗又小又巧的像二太太的小脚一样的小玉米棒子,看到上面刚长出小玉米芽儿,像露珠一样晶莹,上面还挂着几丝粉得跟绣花线一样的花须,它其实只是一颗正在发育的棒子瓤儿。亭儿一点不剩地把它吞进肚子里去了,满口的清香终生难忘。
在二太太这双极像小玉米棒子般的小脚上,套着一双用花丝线绣了云彩勾儿的花鞋。
从明儿起,妈给你裹脚,二太太说。
亭儿点点头,说,好。她并不十分理解裹脚的苦楚。
二太太说,裹脚很痛,你得忍着。
亭儿还是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妈。
二太太说,亭儿是个好丫头。
二太太从一匹白布上裁下三尺来长的一幅,然后一撕为二,做了两条裹脚布,然后又去院里的桃树底下抱那块捶布石,结果没抱起来。
二太太怕伤了胎气,不敢硬抱,就对亭儿说,去到护院房喊个人来。
亭儿当然也无法搬动这块捶布石,就只好去喊人。亭儿喊来的人是牛旺。
二太太对牛旺说,把这块捶布石搬到屋里放到炕上。
牛旺也不问做什么用,弯腰就把这块捶布石轻而易举地起来放到北屋东套间的炕上了。
二太太说,你去吧,有事我再喊你。
牛旺不善言辞,不言声地走了。
二太太对亭儿说,去用热水把脚洗了,洗干净些。
亭儿用铜盆从灶上端了热水来,非常认真地洗了脚,擦干净了,坐在炕上看着二太太给她裹脚。
二太太说,亭儿呀,你得忍着点,过一个月的时候就好了。
亭儿说,妈,你裹吧,我不嫌痛的。她没把这事情想得过分严重。
二太太像当年自己裹脚那样,用白布将亭儿的脚丫缠成了个小红薯山药的样子。起初亭儿还能忍受得了,等到另一只脚还没有裹完,她已经皱眉苦脸,口中呻吟起来,亭儿觉得她的一双脚好像放进火炉子里了。
二太太不说话,只管把亭儿的一双小脚丫缠得死紧,然后掀起那块捶布石,让亭儿把脚平伸在石板下,狠心地将捶布石放下来,实实在在地压在亭儿的脚面上。
亭儿忍受不了,终于还是哭了,说,妈呀,我痛!
二太太板了面孔说,痛也得忍着,别惹妈生气!
亭儿看出来事情的严重性,暗下决心即使把这双脚剁下来也不再喊痛,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有妈了,并且落在大户人家,她得珍惜。
亭儿知道这时候得想点别的事,要不还是难以忍受,就问二太太,妈呀,干吗要裹脚?将来不好走路不好干活。
二太太反问亭儿,你看我不好走路不好干活吗?
亭儿回答不上来,就摇摇头,但是心里却想,要是二太太不裹脚恐怕要比现在利索得多。亭儿印象中在北京没见过多少裹脚的女人,乡下人似乎比城里人规矩要多。
忍着吧,刚开始都这样,过一会儿就好些了,二太太还是这么说。
亭儿问,女人干吗要裹脚?男人干吗不裹?她找不出其他话题。
二太太说,女人裹脚是给男人看的,要不嫁不出去。
亭儿问,男人只看女人的脚不看脸蛋吗?
二太太说,看完了脚才看脸,有的男人只看脚不看脸,你没到过集上,南城寺集的人市上女人都是用席筒卷着,外头只露着一双脚,男人们就凭脚大脚小来出价钱,压根不看脸,做女人苦,也不值钱,下辈子别讨生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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