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出了菊花坞,不由自主地到了银杏谷,在月拱门前站住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去看看二太太,除此之外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还有个人放不下,当然是绫子。这丫头肯定是有那个意思了,要不也不会那样,大老爷心里想。
银杏谷的月拱门已经关上了,大老爷推了推,里面上了闩,这样一来只有像他说的那样,到许老爷子那拢账去了。
许老爷子管账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差错,他要大老爷跟他拢账也只是一种有名无实的形式,出于对东家的尊重,也更让东家信赖。许老爷子除了极会处事之外,一手好字却是远近有名,这一手不仅让大老爷蒋万斋称颂,即便老太爷在世时也自愧不如。
许多年前,那时我还是孩子,曾经从母亲的针线笸箩里翻出来一本蓝缎子皮的账簿,那纸竟像绢纱一样光滑薄软,几近透明,我后来常想那个时代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纸?更让我难以忘却的是那纸上的字,竖行从右到左,记着与保和堂有经济关联的账目,诸如王老五交租粮一石五斗,后面用朱笔画了圈,南城寺侯掌柜欠货款一百零五圆光洋,后面没有用朱笔画圈,想是最终没有还这笔债。那字体大的金钩铁划,小的圆润如珠,这是我在上了大学之后学了两天书法做出的评价。而童年的我注意的当然除了纸的光滑细腻之外,就是母亲夹在里面用纸剪成的鞋样儿和五颜六色鲜艳夺目的花丝线。上大学时,这本母亲从奶奶手里继承下来的样册已经不存在了,那上面的字完完全全的出自保和堂的账房先生许老爷子之手。心痛之余我就忍不住想,要是能保存下来就好了,说不准经过后人考评,许老爷子会成为书法界一代宗师。遗憾的是从此再不可能见到管账先生许老爷子的真迹了,现在回想起来,常常自责枉为读书人。
大老爷蒋万斋到账房的时候,许老爷子正在喝酒,跟他一起喝酒的有穆先生和高鹞子,桌子上放了一碟炒花生仁儿,一碟卤豆腐,一碟炸小鱼儿。桌子上还蹲着两瓶衡水老白干,是那种大肚儿细颈的瓷瓶儿,做工极考究,在山里头倒极少见。
三个人正喝得热闹,见大老爷来了,高鹞子就赶紧跳下炕来跟大老爷打招呼。
有好酒也不吱声儿!大老爷当然是说着逗大家的,他平时不大贪酒,只对好茶有特别嗜好。
许老爷子说,跟你说拢账就是喝酒的事儿,谁知道你来这么晚?
许老爷子赶紧往一只空酒盅儿里倒酒,倒不是空说,这酒盅儿早就准备好了的,还有一双筷子。许老爷子又给穆先生和高鹞子斟酒,然后把酒壶添满,又放到火盆上的铜壶里温着,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铜壶里的水烧得沸滚,屋里暖烘烘的,倒也是喝酒的好地方。
经过一番推让,大老爷仍旧坚持让许老爷子坐正位,他和穆先生打横,高鹞子当然只能坐下首了。
大老爷说,既是有好酒该让柳师傅烹两碟好菜来,高鹞子去看看柳师傅睡了没有。
穆先生说,不必惊动柳师傅了,这也是随便喝两口祛寒,是女婿今儿个去南城寺带回来的,还有这卤豆腐和炸小鱼儿,高鹞子让他老婆炒了一碟花生仁儿,高兴就凑到一块儿喝两口。穆先生显然对白老三的孝敬之意颇为满意,说话时免不了有点炫耀的口气。
大老爷这时才想起来昨天白老三跟他说去南城寺的事,然后自然又想起了绫子,头脑隐约有些兴奋,说,几碟小菜,一壶好酒,亲朋挚友,倒真是一件畅快事。
大老爷这么说,酒就喝着更香了,酒酣耳热之际,都说一些赞美保和堂和大老爷的话,然后又互相吹捧对方的后人如何有出息,首先是大老爷的儿子大少爷忠儿,依次是穆先生的外孙牛鼻子,高鹞子的儿子高蒿子,至于许老爷子无儿无女,并且一生没有娶老婆也就不提了。
单是饮酒并无什么特别之处,而是大家言下之意对后代充满了希望,这一点很重要,在我们后来要说的故事中,牛鼻子高蒿子以及大少爷忠儿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
高鹞子后来一句很随意的话引起了大老爷的深思。
高鹞子说,我还得让老婆生几个,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能说像杨家将父子那样七狼(郎)八虎,至少也得有那么几个儿子才行。
穆先生说,那也得看你夫人能否有此厚孕,像杨家的佘老太君那样也是世上很少有的了。
其实穆先生知道,生七八个孩子的妇人到处可见,他这么说无非是听着高鹞子的话不入耳,想来穆先生是靠招了上门女婿白老三才生了牛鼻子的。
高鹞子显然没有在意穆先生的态度,依旧吹大话说,要是老婆怀不了二胎,就讨小老婆,小老婆不怀,再讨,反正鸡多了好下蛋,这理儿总没错。
高鹞子的理儿当然没错,但是他的糟糠之妻除了生过高蒿子之外,一生再没怀过第二胎,而高鹞子也没有再娶第二房,因为他的拳脚功夫伤了床上功夫,能生高蒿子已是万幸了。
大老爷蒋万斋听了高鹞子的醉话犹如醍醐灌顶,心中豁然明朗。保和堂蒋家几代单传,直至他这一代才有二子,但二老爷不幸夭折,这样一来,光大繁荣保和堂的重任无疑落在了他的肩上。于是大老爷决定,除了二太太和丝红之外,他还应该考虑绫子也是否合适做第四房,大老爷习惯性地联想到了绫子那张小脸蛋以及她单薄的女儿身,一股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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