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说昆曲_白先勇【完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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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分第6章 白先勇说昆曲(4)

  这次我看了《牡丹亭》,有一个很重要的感受,刚才有一些朋友告诉我,他们是文化水平相当高的青年,包括绘画界、音乐界、文学界的,他们在看《牡丹亭》时居然感动得掉泪,这个现象我非常感兴趣。《牡丹亭》是个非常古典、真正中国式爱得死去活来、最后还魂成眷属的爱情故事。今天晚上的观众突然间发现原来中国有这么优美表现感情的方式。华文漪(饰杜丽娘)的眼泪、舞蹈、身段、唱词和高蕙兰(饰柳梦梅)的痴情、憨厚、专注的表演感动了今天晚上“国家剧院”的观众;他们发现了中国人在古代表现爱情上原来是那么美,那么浪漫动人。请您说说这些现象在舞台上是怎么解释?

  余:我想是这样的,在文艺作品当中,情感表现方式有非常深也有非常浅的各种各样,而汤显祖非常巧妙地用了“至情”这个元素,这也表明它的情感和一般的表现方法不一样。这不一样在哪呢?一般创作者把情感仅仅作为是一种表现的手段,或者只是讲个故事当中有一些情感,而汤显祖的《牡丹亭》则恰相反,一切都为着“情”的目的来考量,情是目的性的,不单是手段也不单是方法。而大部分的创作表现情的方式都只是方法或手段而已。《牡丹亭》把“情”作为目的性的终极,为了这个“情”,一切情节都可以围着它转,哪怕怪诞,哪怕不近情理。由于它是“至情”,任何观众可以忘却它的怪诞及不近情理而接受“至情”本身。这个“至情”就内容方面是人类共通的,也就是属于我们现在常讲的终极关怀的范畴,而人活在世界上某种精神上的最高安慰,也就是这个“至情”。

  刚才我们讲到传统民族性及现代性的问题,我想古今中外真正的杰作虽然它们面貌不一,但它们最重要的命题肯定是相通的,否则就很难成为杰作。而且这相通共象肯定是永恒的,所以古希腊的东西数千年后还是能震撼我们,莎士比亚也能让我们震撼。现代的作品也不能例外,只要有人类在,这一层次的震撼会永远流传下去。而《牡丹亭》中某些震撼也属于这个成分,也就是人类共通最珍贵的一部分。这种情感至高无上的状况可以生,可以死,可以扭转一切,所以这个情感已经不是一般的情感,它是带有巨大目标性和深沉哲理内涵的,能统摄人为什么要活在世界上这个基本命题。

  第三部分第6章 白先勇说昆曲(5)

  这种至情再加上中国传统古典美的表现方式,使得《牡丹亭》出现了非常特殊的美。我们不能简单地把《牡丹亭》看成过了时的表现情感之方法。它与《梁祝》式的爱情是截然不同的,固然《梁祝》这个故事也不错,梁山伯、祝英台为了爱也遇到一些波折,最后山伯为爱殉情。但这与《牡丹亭》一比较就是不同的两回事。从来没有一个作者像汤显祖一样,几乎是以一个哲学家的眼光来面对人类终极性的情感安慰,这也就是“至情”。所以它能更久远地震撼我们的心灵,我倒认为最震撼我们的地方已经和民族性没有关系了,只要是人类,他们的情感必有互通之处,这也正是引发震颤之窍窦。

  白:您讲到这里,我马上要接下去。前几年《牡丹亭》到法国公演,让法国人看了如痴如迷,到了英国,英国人看了也如痴如醉。我想这就像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牡丹亭》就是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但我们的故事却让她还魂,不像罗密欧与朱丽叶就从此死掉了,《牡丹亭》让观众更高兴更满足。讲到这里,我要插一句,余先生是研究心理的专家,他写了一本专书,对观众的反应没有人比余先生研究更透彻了。您觉得今晚观众的反应是否就是他们被拨动了心底深处的那根弦?

  余:我想大部分观众在看戏时,对“至情”部分只能有潜意识的震撼,也就是说这根心弦平常是很少被弹拨的,每个人心灵深处都有这根弦,哪怕是没有文化的老农民甚或村夫愚妇,他们都藏有这根心弦,一旦像碰到这种至情的作品时,他们那根久已沉寂的心弦就被弹拨了。刚才白先生说到《牡丹亭》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关系,我想到这是汤显祖蓄意地唱了一阕热情洋溢的凯歌。在当时的明代“理学”弥漫着整个社会,而他却不顾一切地提出了与当时传统规范对峙的“情”,“情”与“理”在当时是坚实对垒的。他以“情”统观一切,认为宇宙人类最高层次就是“情”,有了“情”就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当然我们谁都不会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但是谁都会被这个不是真实故事当中的至情所感动,所以这个“情”就比那些合情合理故事中的“情”更震撼人心,汤显祖故意用荒诞的手法来验证“情”的不可抗拒性。

  白:这么说“至情”是《牡丹亭》的内涵,但是昆剧很重要的一点是以“美”来引导“情”。如果没有美就进入不了情里边,“情”也就变成可笑而孤立了。

  第三部分第6章 白先勇说昆曲(6)

  然而昆剧如何成功地把“美”与“情”融合为一?就正如观众今晚是先被华文漪的舞蹈、眼神、唱腔吸引住,然后慢慢地投入进去,这是否以“美”的外在形式与“情”的内涵相互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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