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法师说起维摩诘的这一次沉默,忍不住赞叹地说:“维摩诘的一默,有如响雷。”诚然,当我听完佛鼓的那一段沉默里,几乎体会到了维摩诘沉默一如响雷的境界了。
往昔在台北听到日本“神鼓童”的表演时,我以为人间的鼓无有过于此者,真是神鼓!直到听闻佛鼓,才知道有更高的境界。神鼓童是好,但气喘咻咻,不比佛鼓的气定神闲;神鼓童是苦练出来的,表达了人力的高峰,佛鼓则好像本来就在那里,打鼓的比丘尼不是明星,只是单纯的行者;神鼓童是艺术,为表演而鼓,佛鼓是降伏魔邪,度人出生死海,减少一切恶道之苦,为悲智行愿而鼓,因此妙响云集,不可思议。
最最重要的是,神鼓童讲境界,既讲境界就有个限度;佛是不讲境界的,因而佛鼓无边,不只醒人于迷,连鬼神也为之动容。
佛鼓敲完,早课才正式开始,我坐下来在台阶上,听着大悲殿里的经声,静静地注视那面大鼓,静静地,只是静静地注视那面鼓,刚刚响过的鼓声又如潮汹涌而来。
殿里的燕子也如潮在面前穿梭细语,配着那鼓声。
大悲殿的燕子 配着那鼓声,殿里的燕子也如潮地在面前穿梭细语。
我说如潮,是形影不断、音声不断的意思。大悲殿一路下来到女子佛学院的走廊、教室,密密麻麻的全是燕子的窝巢,每走一步抬头,就有一两个燕窝,有一些甚至完全包住了天花板上的吊灯,包到开灯而不见光。但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全宝爱着燕子,在生命面前,灯算什么呢?
我仔细地看那燕窝,发现燕窝是泥塑的长形居所,它隆起的形状,很像旧时乡居土的地穴。每一个燕窝住了不少燕子,一个头钻出来,一剪翅,一只燕子飞远了,接着另一只钻出头来,一个窝总住着六、七只燕,是不小的家庭了。
几乎是在佛鼓敲的同时,燕子开始倾巢而出。天空上同时有了一两百只燕子在啁啾,穿梭如网,那一大群燕子,玄黑色的背,乳白色的腹,剪刀一样的翅膀和尾羽,在早晨刚亮的天空下有一种非凡的美丽。也有一部分熟练地从大悲殿的窗户里飞进飞出地戏耍,在庄严的诵经声中,有一两句是轻嫩的燕子的呢喃,显得格外的活泼起来。
燕子回巢时也是一奇,俯冲进入屋檐时并未减缓速度,几乎是在窝前紧急煞车,然后精准地钻进窝里,看起来饶有兴味。
大悲殿里燕子的数目,或者燕子的年龄,师父也并不知。有一位师父说得好,她说:“你不问,我还以为它们一直是住这里的,好像也不曾把它们当燕子,而是当成邻居。你不要小看了这些燕子,它们都会听经的,每天早晚课,燕子总是准时的飞出来,天空全是燕子。平常,就稀稀疏疏了。”
至于如何集结这样多的燕子,师父都说,佛寺的庄严清净慈悲喜舍是有情生命全能感知的。这是人间最安全之地,所以大悲殿里还有不知哪里跑来的狗,经常蹲踞在殿前,殿侧的大湖开满红白莲花,湖中有不可数的游鱼,据说听到经声时会浮到水面来。
过去深山丛林寺院,时常发生老虎、狐狸伏在殿下听经的事。听说过一个动人的故事,有一回一个法师诵经,七、八只老虎跑来听,听到一半有一只打瞌睡,法师走过去拍拍它的脸颊说:“听经的时候不要睡着了。”
我们无缘见老虎闻法,但有缘看到燕子礼佛、游鱼出听,不是一样动人的吗?
众生如此,人何不能时时警醒?
木鱼之眼 众生如此,人何不能时时警醒?
谈到警醒,在大雄宝殿、大智殿、大悲殿都有巨大的木鱼,摆在佛案的左侧,它巨大厚重,一人不能举动,诵经时木鱼声穿插其间。我常觉得在法器里,木鱼是比较沉着的,单调的,不像钟鼓磬钹的声音那样清明动人,但为什么木鱼那么重要?关键全在它的眼睛。
佛寺里的木鱼有两种,一种是整条挺直的鱼,与一般鱼没有两样,挂在库堂,用粥饭时击之;另一种是圆形的鱼,连鱼鳞也是圆形,放在佛案,诵经时叩之;这两种不同形的鱼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眼睛奇大,与身体不成比例,有的木鱼,鱼眼大如拳头。我不能明白为何鱼有这么大的眼睛,或者为什么是木鱼,不是木虎、木狗,或木鸟?问了寺里的法师。
法师说:“鱼是永远不闭眼睛的,昼夜常醒,用木鱼做法器是为了警醒昏惰的人,尤其是叫修行的人志心于道,昼夜常醒。”
这下总算明白了木鱼的巨眼,但是那么长的时间醒着做些什么,总不能像鱼一样游来游去吧!
法师笑了起来:“昼夜长醒就是行住坐卧不忘修行,行法则不外六波罗蜜,一布施,二持戒,三忍辱,四精进,五禅定,六智慧,这些做起来,不要说昼夜长醒时间不够,可能五百世也不够用。”
木鱼是为了警醒,假如一个人常自警醒,木鱼就没有用处了。我常常想,浩如瀚海的佛教经典,其实是在讲心灵的种种尘垢和种种磨洗的方法,它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恢复人的本心里明澈朗照的功能,磨洗成一面镜子,使对人生宇宙的真理能了了分明。
磨洗不能只有方法,也要工具。现在寺院里的佛像、舍利子、钟鼓鱼磬、香花幢幡,无知的人目为迷信的东西,却正是磨洗心灵的工具,如果心灵完全清明,佛像也可以不要了,何况是木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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